房间里一派感伤之景,厨房里却是另一派欢腾景象。
李秀梅忙着亲自下厨张罗饭菜,黄鼎明在一旁给她打下手,帮忙洗菜剁肉。
砧板被砍得哐哐作响,很有一副节奏,表达着当事人黄鼎明的不满,“我说……我也是才回来,怎么一回来就要帮忙做事?”
“怎么滴,你回自己家还摆起老爷架子来了?你又不是客,你不做事谁做事?”李秀梅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指责:“肉切小一点,切这么粗不容易入味,你在外面野了两年,真成老爷了,一点家务活也不会干了?”
黄鼎明:“……”
成没成老爷不好说,至少他这两年真不用自己做饭。
他没跟着黄俊诚混合会,他有自己的事业,因着喜爱听歌,想重操旧业卖磁带,可惜这社会发展太快,现在不比当年,卖磁带挣不了几个钱,于是他跟潮流开了一家歌舞厅,当然这钱是从合会借的,歌舞厅开张没两个月,就挣够了本,还了合会的本钱以及利息。
后面生意越做越大,他用赚来的钱又新开一家歌舞厅,两家歌舞厅生意蒸蒸日上,要不是被李秀梅催着回来,他还真舍不得放弃在厦门打下的基础。
不过,显然深城的舞台更大。
“我决定了,这次回来我要在深城再开两家歌舞厅,厦门那边的生意请人在打理,我接下来有足够的时间摸一摸深城这边的情况。”
“别扯你的生意经了,好好切肉!”
“哎哎哎,”黄鼎明将菜刀一横,摆出一副不满的模样,“好歹我现在是家里唯一能挣钱的,你能不能对我客气点?”
“谁说你是家里唯一能挣钱的?”李秀梅瞪他,“我旅行社都要开到港城开到国外去了,也没像你似的这么嘚瑟,闭嘴吧,赶紧切肉。”
黄鼎明:“……”
他怒了一怒,又乖乖拿起菜刀,闷不吭声地切肉。
两人都是大嗓门,对话被坐在院子里的三人悉数听了去。
听说黄俊诚回来,程鹏免不得要前来探望,不料撞见李秀梅宴请罗宝珠,他也顺势被留下来吃饭,还没来得及询问黄俊诚之后的打算,先被厨房里的对话塞了耳。
直到厨房的动静小下来,程鹏才转头看向黄俊诚,“叔这次回来看来打算在深城开歌舞厅,你呢,你以后预备怎么办?”
黄俊诚似不经意地扫过身旁的罗宝珠,说:“我做保险业。”
“保险业?”
好小众的项目。
多亏程鹏这些年和不少港商打过交道,知道港城早就存在商业保险公司,不然他陡然听到保险业,还真不明白是干什么的。
“这个在咱们深城有市场吗?”
“当然有。”这次回答他的是罗宝珠。
罗宝珠提出这个建议是基于深城近年来的发展情况。
年初的时候,国际货币汇率的变化,导致日元和韩元大幅度升值,大批国际订单转向港城,深城毗邻港城,也跟着受益。
她旗下的厂房供不应求,电视机、收录机以及各种各类的电子产品,还在车间生产的时候就被客户订购。
深城工业大爆发,首次超过贸易与建筑成为深城最大的产业,外汇收入占比首次超过深城财政收入总额的一半。
进入经济特区的外国人、港澳同胞以及内地人都在急剧增加,据统计,深城常住人口超过百万,从罗湖海关进入深城的港澳同胞及海外游客日均超过6000人,从二线关进入深城的内地人数增长得更快,平均每天达13万人。
来旅游的,来洽谈的,来考察的,来做生意等等,数不胜数。
深城的经济实现全面高涨,呈现良好的发展势头,之前那些对深城铺天盖地的批评与争论悄悄落下帷幕。
深城工业大爆发意味着工人的急剧增长,劳工工伤事故在所难免,生病也常有发生,保险行业是应运而生。
况且去年1月份,中共中央文件《关于把农村改革引向深入的决定》首次提出了“私人企业”的概念。去年10月份,十三大又明确指出私营经济是公有制经济必要的、有益的补充。
这相当于在代表大会上承认了私营经济的合法地位。
中央5号文件的发布也使得私企业的雇工人数被彻底放开。
也就是说,现在私人完全可以自己成立企业,再也没有之前那些约束。
社会的发展与政策的导向都利好成立商业保险公司,罗宝珠自然也鼓励:“这会是一个很有前景的行业。”
黄俊诚没接话,他想起了昨天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报道。
那是一篇关于石家庄一家造纸厂厂长马胜利的文章。
三年前,马胜利只是厂里的一个业务科长,厂里一共800多号工人,接连亏损了三年,厂里年初接到上级的任务,要在一年之内盈利17万,这个目标太大,原厂长不肯接下承诺,马胜利贴了大字报,申请承包造纸厂。
承包第一年,马胜利大刀阔斧改革,造纸厂创下140万元的利润,这一结果轰动全国。
造纸厂厂长马胜利从此被推上神坛,他在造纸厂所做的成绩使他名声大噪,成为了媒体争相报道的典范。
这一幕似曾相识,让黄俊诚想起几年前另一个改革典范——海盐衬衫厂的厂长步鑫生。
媒体喜欢造神,然后用神来激励萧条环境中的众人。
步鑫生的衬衫厂现在已经资不抵债,不知道这位新树立的典范能风光到几时。
这些年动荡流亡的生活让黄俊诚思想上成熟不少,他见得多了,经历得多了,感悟到世间没什么是永恒。
起初他也不过是想开一家生产收音机的小厂,但始终不能如愿。
几场大起大落让他体会所有的风光都很短暂,没有不落的太阳,没有永久的辉煌。
他对开收音机厂的执念没有从前那样深了,但对于罗宝珠的话仍旧深信不疑。
罗宝珠说是保险行业有前景,那他便去做保险。
“老板,是您建议让俊诚去做保险?”
程鹏敏锐地察觉出真相。
是嘛,人都是罗宝珠给劝回来的,罗宝珠出点建议也不奇怪。
趁着这个机会,程鹏进言:“老板,您指点了俊诚,不如再指点指点我,我正在为咱们出租车公司的业务发愁呢,现在市面上出租车公司越来越多,咱们的竞争也越来越大,盈利很难再突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增收呢?”
作为出租车公司经理,程鹏为公司的业务操碎了心。
他想破脑袋没想出什么好主意,趁着这个机会向罗宝珠请教。
罗宝珠眼神一转,计上心来。
“倒是还有个办法。”
她招呼程鹏上前,在程鹏耳旁耳语几句,程鹏顿时瞪大双眼,喜出望外,蹭地一下站起身,又兴奋又激动:“我这就去办!”
说着风一阵地消失在庭院中。
听到动静的李秀梅从厨房里追出来,只瞧见程鹏跨出院门的身影,连忙高声挽留:“哎哟鹏子,你吃完饭再走啊!”
程鹏哪里有空回应,他早已跑到九霄云外。
两天后,程鹏敲响了罗宝珠的办公室大门,为她带来一位客户。
这位客户是一个药厂的老板,药厂里的主要产品是一款胃药。
老板是三年前来到深城,在深城荒无人烟的笔架山一个废弃的饲养警犬的铁皮棚里开启创业史。
没有电灯、没有蜡烛、没有自来水,吃饭只能去山边的武警支队搭餐,这样艰苦的环境下,老板带着几个工人,建立起了两个车间,一条药品生产线。
办厂第一年,药厂就实现了1000多万元的销售收入,但是老板野心不止于此,他想打开药厂的知名度,于是与罗宝珠一拍即合。
两人商议了一套广告方案。
一周后,深城街头穿梭于大街小巷的上百辆出租车全部变了样子,车顶的的顶箱广告刻着药厂胃药产品的名字,蔚为壮观,一时间成为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这是什么东西哦,是广告吗?出租车竟然也可以打广告吗?有点意思。”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啊,怎么着都能赚钱,你说这出租车,载人收钱,打广告也收钱,改明儿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花招来赚钱。”
“人家又不偷又不抢,赚的是正当钱,再说了给人家打广告,也给人家增加了曝光度,这是双赢,双赢懂不?”
……
新奇的动静引起媒体关注,此事很快登上《特区报》,何昆却并非在报纸上得知此事。
他出行的时候,老早就瞧见了街上的动静。
起初他还满心敬佩,满脸赞赏:“这是哪家出租车公司想出的主意?真是个奇才。”
助理回他:“这是罗宝珠的出租车公司。”
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何昆笑不出来了。
车厢内陷入沉默。
一旁的助理深知自家老板对罗宝珠的厌恶,连忙没话找话地接茬:“这港城来的资本家就是坏,想着法子压榨,蚊子腿上都要刮点脂油……”
话到一半,自家老板冰冷的目光瞟过来,助理立即收声。
“人家有本事从蚊子腿上刮下脂油,你就只能坐在这里像个柠檬似的。”何昆没好气。
他倒是想刮脂油呢,那不是没那个脑子想出这种办法吗!
这种钱他是赚不到了,不过他有另外的途径赚钱。
两天后,他成立了一家皮包公司,专门用来倒卖国家计划分配内的物资。
内蒙古金属材料公司以每吨3750元的价格采购了500吨铝锭,然后用6000元每吨的高价卖给广东一家公司,闻讯的何昆立即以6200元每吨的价格购进,随后出价7000元每吨,很快脱手。
这一笔买卖下来,他什么也不用干,纯赚了40万。
当然,打点关系的人情以及成本没有考虑包含在内。
紧接着他又购进一张来自南京的1000吨钢材提货单,买来的时候是以700元每吨买进,卖出去的时候成了1300元每吨,这一进一出,甚至不需要运货,只一张提货单的流转,就让他轻轻松松赚了60万。
短时间内一下子赚足100万,拥有内部渠道的何昆哪里还有心思干正经的生产工作,他接下来的重心全用在倒卖物资上。
这是一个资本萌芽的年代。
无数私企像雨后春笋不断冒出来,其中多少是白手套,不得而知。
掌握着计划物资分配权的人,只要批一张条子,这张条子就代表着某种商品的巨大差价。
倒卖批文、倒卖指标、倒卖票证,成为了赚快钱的最佳选择。
巨大的利益面前,没有多少人能经得住诱惑,倒爷背后是需要背景支撑的。
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
价格双轨的副作用彻底显露出来,生产资料乱涨价乱收费的情况相当严重,各机构的贪腐导致民怨沸腾,物价的改革迫在眉睫。
与内地一片混乱的经济环境不同,港城低迷的股市逐渐缓过劲来。
小银行扛不住股市风波引起的余震而倒闭,类似花旗这样的大银行没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作为花旗银行的执行总裁,许经纬最近忙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