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从黄香玲的嘴中得知了最真实的想法,这丫头一心扑在事业上,压根不想结婚呢。
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他不能剃头担子一头热,那是没用的。
这种事情也强求不得,程鹏看开了,他劝李秀梅也看开些,“凡事不能勉强,香玲不想结婚,婶子您也别逼她,我看她现在过得很好,这就够了。至于我嘛,我就给俊诚作伴,咱俩一起打光棍,被嘲笑也有个伴。”
李秀梅:“……”
打光棍是什么很值得炫耀的事情吗?搞得多么荣耀似的。
没救了,这几个孩子彻底没救了!
李秀梅狠狠瞪了两个离经叛道的人几眼,气得扭头就走。
院子里只剩下黄俊诚和程鹏两人。
没了李秀梅在旁唠叨,周遭顿时安静下来,一直没发言的黄俊诚缓缓开口:“你不用陪我一起打光棍。”
“嗐,我那是跟婶子开玩笑呢。”
黄俊诚望他一眼:“不,你并没有开玩笑。”
一句话掷地有声。
院子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应。
半晌后,程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俊诚,你在说什么呢?”
他用夸张的笑容掩盖内心的心虚,语调跟着提高几分,欲盖弥彰地解释:“我真是和婶子说着玩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黄俊诚没有接话,只微微俯身,缓缓扯起裤腿。
裤腿下,露出一段义肢。
那是他在国外购买的最先进气压式材料的义肢。
“我现在走路可以不用拄拐杖了,穿上长裤和跑鞋,看上去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走在大街上也不会遭受异样的目光,所以……”
陡然没了下文,程鹏下意识接着问:“所以什么?”
“所以你不用再感到自责,我没有选择成家是我自己的原因,和腿部残疾没有任何关系,你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你可以去追求你自己的幸福,不要再用‘陪着我’这种方式来惩罚你自己。”
“我已经释怀了,现在该你释怀了。”
说完,黄俊诚驱动义肢,缓慢而平稳地离开院子。
只留程鹏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多年前的回忆不断涌入脑海,勾起一段尘封的不为人知的往事。
那是一个太阳浓烈的下午,一群小伙子约着去水库钓鱼,大家嬉嬉笑笑走在路上,谁也料不到一场悲剧即将诞生。
黄俊诚别在腰间的鱼竿太长了,一不小心碰到高压线,被紧急送往医院后,左腿终究没保住。
截肢后的黄俊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把这件事赖到别人头上,认为是有人从他身后推了他一把,他才会撞到高压线上。
所以住院期间,那群一起约着去钓鱼的小伙子前来探望时,黄俊诚逢人便问:“你过来探望那个,是不是心虚?当时是不是你推了我?”
没人想被扣上这顶大帽子,渐渐的那些人不与黄俊诚来往了。
唯独只剩下他一个。
当时大家都以为是黄俊诚死活不愿意接受残疾的现实,才故意诬赖别人,以减轻心底的痛苦,大家也都以为他心地善良,无论被黄俊诚如何刁难,始终不离不弃。
事实上,只有他知道黄俊诚说的都是实话。
当初的确有人推了黄俊诚一下,那个人就是他。
不过他是无意的,他是想打闹而已,根本没料到会造成这样惨烈且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没有勇气面对这样的局面,也无法承担事情的后果,这个秘密被他永久埋在心里,准备以后带进棺材里,同时他也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会尽全力弥补黄俊诚。
所以后来,与黄俊诚发生争执,他一定是最先低头道歉的那个,黄俊诚家里的大事小事,只要他能帮上忙,一定会抽空过来帮忙,就连黄俊诚的妹妹黄香玲,他也当成自家妹子一样照顾。
在以前朴素的年代,他甚至想过,以后可以和黄家做亲家,娶了黄香玲之后,黄俊诚成了大舅哥,哪怕黄俊诚这辈子都无法讨到媳妇,那也没关系,他会给这位大舅哥养老送终。
也正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后来慢慢对黄香玲产生别样的感情。
如果没有改革开放,如果深城没有被划为特区,如果生活还按着老一辈的继续下去,这一切都有可能成为现实。
可惜没有如果。
改革开放发生了,深城被划成经济特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该在二十出头的年龄就嫁人的黄香玲选择继续参加高考,而他,也不再是种地的庄稼汉。
时代在向前,一切都回不去了。
程鹏没有过抱怨,尤其是看着黄俊诚一点一点逐渐变好,他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这一切得归功于他的老板罗宝珠。
同样,也是罗宝珠造成了黄俊诚迟迟不愿成家的事实。
不过没关系,黄俊诚不成家,那他也不成家,反正黄香玲也是个不想成家的,大家就一起单身为伴。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不曾想到原来黄俊诚什么都知道。
宛如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扒光了衣服,程鹏内心百感交集。
他顶着一张被泪水糊湿了的脸,三两步追上行动缓慢的黄俊诚,问出那个想问又不太敢问的问题:“当时你为什么不说?”
黄俊诚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怕我说了,会失去唯一的朋友。”
声音很快被风吹散,早在消散之前就牢牢刻进了程鹏心里,他望着一步一步缓慢移动的黄俊诚的背影,终于破涕为笑。
浓烈的太阳挂在当空,一如当初的那个下午。
无论发生过什么,他还是黄俊诚口中认证的唯一朋友,这就足够。
或许,是时候释怀了。
——
准备去夏威夷度蜜月的李文杰和陶敏静提前来到港城,预备从港城国际机场出发。
出发之前,陶敏静先和陶红慧告别。
找了半天没找着人,原来陶红慧亲自去了杂志社,只为购买她喜欢的深城作家南雁最新一刊的文章。
归来时,陶敏静瞧见她无精打采,失魂落魄。
“怎么,没买到?”
“不是,买到了。这次期刊还附带了一份关于作者的采访,我知道了作者的真实姓名、年龄、样貌……”
“这不是挺好的吗,有什么问题?”陶敏静不解。
陶红慧不言语,只默默举起手中的杂志,翻到其中一页,露出作家南雁的真实姓名与相貌。
那页的作者介绍旁,赫然贴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小字上清晰写着:作家南雁,原名邹艳秋,女,籍贯湖南。
“原来你之前看的那系列关于深城打工妹的文章,是艳秋姐写的?”陶敏静大感意外,她完全没想到邹艳秋会走上写作的道路。
陶红慧也没想到,“前些天你婚礼上,我还推荐她看看南雁的文章,没想到南雁就是她自己,难怪那些打工经历我看着这么熟悉。”
即便非常熟悉,陶红慧也完全没把作家南雁与她相熟的邹艳秋联系起来,谁能料到只有初中学历的邹艳秋最后会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呢?
真是想不到啊,邹艳秋最终的归宿会在文字里。
往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模糊了陶红慧的双眼。
她想起很多年前,懵懵懂懂的自己背着行李袋,跟着陶敏静来深城闯荡。
那会儿年龄小,什么都不懂,兜里也没几个钱,仗着一身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竟然敢来陌生的城市混饭吃。
不得不说,她们三个是勇敢的。
三人之中,邹艳秋一向是最不安分的那个,她不愿意做循规蹈矩的工作,也耐不住性子平庸下去,想取巧过得轻松些,仗着漂亮的外表走过弯路,也得到过惩罚,去牢里蹲了一年,出来后碍于不光彩简历只能从事最基础的清洁工作。
所幸这些曲折的经历都化成了养分,在她通往写作这条道路上默默滋养着她。
现在的邹艳秋低调多了,也踏实多了,敛去昔日张扬的光环,她开始向内寻求安宁。
这何尝不是一种美好的结局。
眼下邹艳秋成了知名作家,陶敏静获得了尘世间的幸福,而自己也赚了很多很多钱,当初从湖南小村庄走出来的她们三人,在穷困潦倒、为一日三餐发愁的时候,会想到未来变得如此丰足吗?
不知不觉,两行热泪挂满陶红慧脸颊。
她收起杂志,拥抱着与陶敏静告别,“好好度蜜月,店里一切有我,你放心。”
陶敏静没用言语回应,只更加用力回拥着她。
一个钟头后,收拾好行李的陶敏静来到港城国际机场。
在此之前,李文杰已经提前到达。
他提前到达的目的不为别的,只是想目睹他大哥李文旭送钟雅欣登机。
钟雅欣要去加拿大定居了,离开之前,特意邀请李文旭相送,至于李文杰,纯粹是过来凑热闹。
不过他还是识趣的,两人说着道别话时,他落后几步,并没有凑过去。
“以后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应该不会回港城了。”钟雅欣在这里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感情,一场失败的婚姻,她想换个新环境重新生活。
“感谢你能来送我,我还以为你会拒绝。”
人来人往的机场里,钟雅欣笑出几分苦涩,“送我走你倒是很积极,如果以后我回来,你会欢迎吗?”
站在一旁的李文旭盯着前方排队人群,没吭声。
“那看样子是不欢迎了。”钟雅欣自嘲地笑了笑,“以前你看不上,现在你只会更看不上。”
这话听得李文旭直皱眉。
“离婚不是污点,不被我喜欢也不是你不够优秀,只是不合适而已,缘分不能强求,放下才能解脱,希望你在新环境里能拥有一段崭新的生活。”
难得听到李文旭道出这一长段安慰人的话,钟雅欣苦涩的心里泛出一点甜蜜。
她其实是很容易满足的人,可惜李文旭从来没给过她一丝希望。
也只有在这样即将离别的时刻,他才会吝啬地施舍一点似是而非的关怀。
是怕说多了,她会恋恋不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