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罗宝珠只得作罢。
这年头,社会对于监控的认知几乎为零,安防问题主要还是靠人防。
人防总有疏漏的时候,罗宝珠找了个空闲时间,去了一趟出租车场地搞突袭检查。
当时天色已晚,暮云四合,冬季的深城温度并不太低,夜间的凉风吹在身上仍有些冷。
罗宝珠裹紧衣角加快脚步,走近门岗室时特意放轻步子。
里面没有动静,只传来李谷一宛转悠扬的歌声。
“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这首《乡恋》被称为中国内地第一首流行歌曲,歌词在后世看来不值一提,放在这个年代却是捅了马蜂窝。
人们还没从样板戏中走出来,这样情情爱爱的肉麻歌词靡靡之音,受到文艺学术界的普遍批判,直接把它划为充满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
批评其没有革命斗志,听了让人意志消沉,上气不接下气的唱法容易使人想入非非。
一片批判下,电台和电视台都停播《乡恋》,把它列为禁曲。
内地的电台是听不到的,黄鼎明大概接收的是港城那边的电台。
深城本地只有一个广播站,是由宝安县广播站改制,每天只播音20分钟,主要是转播中央台的内容,隔日又重播,很是单调。
港城那边的电台更加丰富,新闻、音乐、娱乐等等,多种多样,且语言上没有障碍,深城这边也能清晰收听。
改开初期,政府对境外的广播没有严格屏蔽,这成为边境人民了解外部世界的一道窗口。
罗宝珠踏着歌声走近,往门岗里一瞧,黄鼎明靠坐在椅子上,闭着双眼睡大觉。
仔细听,能听到悠扬歌声下覆盖的轻微鼾声。
她轻手轻脚绕过门岗,黄鼎明毫无察觉。
平稳的碎石路面散发着微微橘黄的灯光,灯光来自不远处两根高耸的路灯,摇蚊聚众飞舞,灯蛾在光下扑腾。
罗宝珠踏着微光朝停车区慢慢靠拢。
36辆翻新的汽车整整齐齐停放在停车区,她隔着一定的距离远远清点数量,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引起她全部注意。
前方车辆的间隙中似乎有人。
除了看守车辆的黄鼎明,还有谁会大晚上来这里?
难不成是偷车贼?
罗宝珠警铃大作。
万一对方手上带着工具,硬拼怕是不可取。
罗宝珠退后一步,准备回头叫醒黄鼎明,找件趁手的防身器具再过来,转身之际,瞧见不远处露出半截玫红色衣角。
是个女孩吗?
罗宝珠皱了皱眉,心下的警戒稍稍放松。
她放慢脚步走过去,车辆间隙中的情景逐渐呈现在她眼前。
一个模样稚嫩的女孩蹲坐在地上,借着路灯明亮的光线,一手捧着一本书,一手拿着铅笔戳在乌黑的头发中,似乎绞尽脑汁思考问题。
她脚边还摆着几本资料,资料的纸页已经泛黄,严重卷边。
隔着一定的距离,罗宝珠看不清资料上面的内容,她刚想探出脑袋瞧瞧究竟,地上的女孩意识到有人靠近,一骨碌爬起来,捧起资料有些拘谨地望向她。
“你叫什么名字?”被发现后,罗宝珠干脆走上前问话。
女孩瞳孔漆黑,眸光中的散发着敏锐又戒备的情绪,“我叫黄香玲。”
黄香玲?
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罗宝珠在记忆里搜寻一圈,很快反应过来,这位就是李秀梅口中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执意要参加高考的闺女。
看来对方是在借路灯的光进行复习。
罗宝珠目光落在对面稚嫩青涩的脸庞上,“你多大了?”
“17岁。”
只比自己小一岁,看上去却像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罗宝珠不由想起李文杰的模样,营养不良的孩子发育不全,看着都比实际年龄显小。
“你爸允许你进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下意识反驳的黄香玲突然一愣,“你、你认识我?”
不然对方怎么知道黄鼎明是她爸?
黄香玲内心有些忐忑。
她见到罗宝珠的第一面,已然猜出对方就是那位创建出租车公司的女老板。
这一切有赖于她母亲李秀梅在家中孜孜不倦地提起。
几个月前为着征地的事情,李秀梅领头带人和前来开厂的港商大闹一场,最后讨得一个工作机会。
黄香玲当时不在现场,没有目睹现场激烈的对抗,但她母亲事后事无巨细地向她描绘当时的场景,言语中充满对那位女老板的赞扬。
“你别看人家小小年纪,那架势可一点都不虚,咱们这边十几个庄稼汉都没把她吓到,一看就是经过大风浪的人。”
“你说这人与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你瞧瞧你,和人家差不多大的年龄,人家已经能做这么大的生意,你怎么就跟个孩子似的一点都不懂事,还闹着要什么高考。高考啥呀,你还不如学学人家,趁早去做生意。”
一阵夸赞后,她母亲总是长叹一口气,满是惋惜地望一眼她哥哥。
黄香玲敏锐意识到这其中有点不对劲,难不成哥哥和对方有过节吗?
她询问母亲,母亲只让她别问那么多。
直到后来,她母亲劝说哥哥去出租车公司门岗做保安,哥哥死活不同意,她才确信,她哥哥和那位女老板真有矛盾。
也就是说,她母亲当初和人家闹了一场,她哥哥又和人家有矛盾,对方一定对她家人的印象很差吧。
“你怎么不在家里复习?”
果然,应该还是要赶她走,黄香玲苦笑两声:“在家里用灯我妈说闲话,嫌我费油不让我用,我看这里路灯明亮,偷偷翻进来,想多复习一会儿。”
回复完后,周遭一片安静。
迟迟不见对方接话,黄香玲自觉地收拾好资料,准备腾地方,没想到对方先她一步离开,离开前只在她单薄的短袖上扫了几眼,“晚上露气重,别着凉。”
话音一落,人已经走远。
这是……同意她留在这里看书的意思吗?
黄香玲有点懵。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感觉被灯光拉长的伟岸身影配得上对方高大的灵魂。
两人的差距不仅仅在出身上,还有知识、眼界、胆量、魄力……
黄香玲重新坐下来,捧起书本认真翻看。
她希望用读书来消除这些差距,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
农历还没过年,公历已经翻了新篇。
迈入1980年的第一个月,罗宝珠深刻意识到获取信息的匮乏与滞后,她订了一份报纸。
不同于城市,在农村里订一份报纸很困难。
城市里会有邮递员按片区定期上门送报,一些机关单位、工厂或者学校可以统一订阅,在农村订的报纸只会投到生产大队,由村干部捎带。
报纸不是每天都能投递过来,罗宝珠隔几日去拿一次,仍旧觉得获取信息不及时。
她一寻思,直接买了一台电视机。
电视机放在王桂兰家中,由李文杰安装。
插上电的那一刻,小小的屏幕中映出彩色的人影,十里八乡的人听到风声,都凑到王桂兰院子里瞧瞧这件新鲜玩意儿。
“哟,竟然还是彩色的,我还没来没见过彩色的电视机呢,王奶奶,你可真有本事嘞!”
院子里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王桂兰想去水缸舀水都靠不过去,她满脸无奈地摆手,“不是我有本事。”
都是罗宝珠的本事。
电视机这么紧俏的物资,她哪有票购买。
这种都是要单位发放“电视机票”,票证稀缺,还得托人找后门,即便有票,也得等上好几个月排队。
普通农村家庭没有单位,也没有特殊关系,根本没办法买到。
况且一台黑白电视机得花上300元,进口彩电更贵,得要上千元呢。
家里穷得只剩四堵墙,她哪有这么多钱。
这都是罗宝珠用侨汇券买的。
有人拉过王桂兰,小声问话:“这难道也是你那个远房亲戚买的?”
“是。”王桂兰没否认。
这段日子,罗宝珠为了吃住方便,依旧留在她家中,她对外仍然称做是远房亲戚,家里还有个大小伙子李文杰,远房亲戚的身份不至于连累罗宝珠名声。
旁人表示羡慕,“啧啧,王奶奶,我可真羡慕你哦,我家怎么没有这么一位远房亲戚呢,你瞧瞧你这位亲戚来你家住了一段时间,你家里自行车有了,彩电也有了,生活真是越来越好。你可是咱们这一带头一个有彩电的人,羡慕死大家了。”
对方艳羡的语气让王桂兰感到一丝不真实。
想想前几十年,家里一直都是村里的贫困户,以前瞧见人家买了一打印有花色的碗,她都会心生羡慕,到了现在,自己家一夜成名,一跃成为十里八乡最羡慕的人家。
院子里挤满来看彩电的人,想当初她结婚那会儿,宴请的宾客都没今日院子里的人多。
好在家里除了彩电这件值钱东西,也没剩什么有价值的玩意儿,不怕人多手杂偷东西。
不过有句话倒是说对了,自从罗宝珠住进她家,家里的日子的确越来越好。
李文旭去了港城,通过正常手续过去的,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偷渡,据说罗宝珠还给他在港城安排了一份工作,每个月能拿1500港币,每次想到这一点,王桂兰心里都充满感激。
那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她在红树林的沙滩上捡到一个气息微弱的女人时,大概不会想到以后的日子会因为这个人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王桂兰心里很是感慨。
人上了年纪,心肠总是要比年轻的时候软,只要想到对方做这些是因为念着她当初的恩情,她眼睛就会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