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鸽已两日未至薛府。
在意此事的人,只有他吗。
一堂课毕,夫子离开学堂。
没过多久,薛时依放下笔,对着罗子慈和游芳雪低声交代:“我出去一趟,下堂课再回来。”
甲字堂的贵女身份不低,有时课上不见人影,有些好脾性的夫子也不会追究。
千山书院揽山拥水,占地辽阔,享栋宇之安。除开学堂、书阁、内围场等必要场所,也有供人闲庭信步的游园浅潭,院内广植修竹古树,林壑深深,风致尤美。
曲径通幽处,薛时依停下脚步。
她转身,看见身后跟来的郎君,满林青竹的幽深风致,都逊色于他如画眉眼。
“时依。”
陆成君唤她一句,语调缱绻。
他执了她的手腕,语调低低地告状,“信鸽被莽夫伤了,两日都未能送信。”
莽夫两字被刻意咬重一点。
薛时依鸦睫颤了颤。
他还在她面前扮可怜,但却没察觉他自己无意识对她更亲昵,更黏人了。
他肯定又想起些什么了。
“罗养青同我说过了,他惊得信鸽返飞,于是一路追到了陆府。”
薛时依抽了抽手,没抽动。再抬眉时,陆成君如墨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沉沉如夜。
“你怎么没把信交给他转送?”
陆成君顿了顿,“那是我们两人的信,不想交给无关的人。”
薛时依淡笑,“也是。不过也巧,还记得我那日同你说我遇到一个长得很像我义兄的人吗?他便是罗养青。”
“你与他见过后有没有觉得他眼熟?昨夜我才知道他的名字,令我想起些上辈子的旧事。”
她说一句,陆成君的心便沉一分。
“还记得的,”他一件一件地答,“但是不眼熟。”
薛时依盯着他。
“你这两天没梦到过什么吗,对罗养青真的不眼熟吗?前世你还为我做过一幅他的画像。”
她唤他,语气冷然。
“陆夫子。”
听到这疏离称呼,陆成君心神一震,瞳孔微缩。为了罗养青的事,她对他用了这样生疏的称呼,明明那人与她相识不过几日——
他蓦地说不出话。
见此,薛时依还有什么不明白。如果她当真冤枉了陆成君,他的反应必然是委屈的,怎么会是现在这副神情。
薛时依气恨地咬了咬唇,叹了口气。
她声音低落,隐有哭意,“陆成君,你明明想起来了。你为什么总是瞒着我?你这样是欺负人。”
“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所有事,只有我一个人走不出来。我不知道你前世心里是否一直有旁人,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在佛前说那句话,也不知道你为何要乱作画像。这些疑问堆在心里久了,其实我也会累,但因我在意你,所以一直坚持着。”
“如果上辈子没有机会开口,我想这一世应当坦诚。如果你总是回避,总是欺瞒,我真的会很困扰。陆成君,不能事事都由你做主,顺你心意的。”
盈着热意的,伤心的泪珠,落到她手腕上。
“对不起,时依。”
泪珠不是她的,是陆成君的。
他比她高,四目相对时微垂着眼,鸦睫下是隐隐的水光,眼尾微红,连带着泪痣也如血。
“但没有事事顺心。”
与薛时依有关的事,明明都很不顺。
今生第一回见面,为她拾的罗帕,她接过又扔掉;刚开始时,她对旁人都和颜悦色,对他却有些疏离;后来渐渐能忆起前世,可梦又来得太慢,他每夜喝的药汤苦涩,醒来无梦时心觉怅然,有梦时又惶惶。
他知道梦里的陆成君在怕什么。薛时依对每一个人都可以真诚以待,他动心后有时会惊觉自己或许并不特殊,只是比别人多一道赐婚圣旨。她从前有未婚夫,后来无论是到江南还是北地,总随身携带着那几幅画像。
无论是从前还是后来,他好像都争不过。
如果有一天她遇见那个真正特殊的人呢,她想离开的话,他怎么办?
前世的陆成君有十年的时间去想法设法地在薛时依心里占一席之地,可是轮到他,为什么就这么轻易地让人识破了?
“都是我的错,若要求得时依原谅,我该怎么做呢?”
陆成君闭眼忍住泪意,轻声问她。
无论如何,他不要放手。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不再隐瞒。若你要我向罗养青道歉,我也可以。”
虽然那人和薛时依才真正相识几天,她就为其出头,让他觉得心头酸胀,但是眼下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薛时依。
只是下一刻,学堂中央传来铜钟声,昭示着又一节课开始,离开学堂的学子该回去了。
陆成君望着眼前人,不知道她是否要走。
他不想她走。
忽地,薛时依抬手,用指腹抹去他的泪。
“我不要你向罗养青道歉。我们之间的事,他掺和不了。”
“我要回去了,但我们还没谈完。如果你还想谈,就晚上来薛府见我。”
薛时依开口,清亮的眸中倒映陆成君微怔的神色。
她要让这清正君子做一回红拂夜奔,消解她的薄怒。
“罗养青武功过人,你自己想办法避开他。若是被谁察觉了,我不会管你的清白的。要是被护卫发现,你会被送出府,但要是被我哥抓住,你可能会挨打。”
“当然,你也可以不来。若是太晚,我就自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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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2025.09.27)3615字
(2025.09.28)375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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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吵架在我粗糙的大纲之外,只是写到这里时突然觉得该写。
这或许叫做,顺故事其自然。
嗯,要是我一会儿又觉得不行,我就立马锁章!
第34章
回学堂后, 薛时依朝等着她的罗子慈和游芳雪眨了眨眼,风轻云淡地坐回了书案前。
“我都解决了。”
和煦的天光穿过花窗落在讲着修礼修德的书上,她耳尖悄然飞上一抹红霞。
是了, 她解决了, 她的解决之法是约陆成君夜里私会。
还说要是他被逮住,她不管他的清白会不会坏, 还要任他挨打。
好一个登徒子,话本子里也找不出更混账的了。
薛时依知道自己这是犯起混劲儿了, 但不能赖在她身上,谁叫陆成君的泪掉个不停。
他的泪比青竹叶尖凝的露更可怜,她的怒气因此淡了些,但又守着原则,打定主意不让这件事糊弄过去, 因此五味杂陈下一时冲动, 便提出了那样离经叛道的主意。
这算,调戏吧。
生平第一次调戏人的薛时依咽了咽口水,竟然对晚上感到些紧张。
云卷云舒, 半日很快过去。薛时依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清点完回府要温习的功课后, 身子往窗边挨了挨, 伸手掀起了帘子。
在一旁策马的罗养青敏锐察觉,随即落下目光,凤眸微挑, 无声询问怎么了。
“待会儿用完晚膳,你想上街转转吗?”
她觉得还是把府里最厉害的打手支开好了。
“你想上街?”
薛时依抱臂,摇摇头。
于是,罗养青也抱臂, 摇摇头。
好吧,这算是努力过了,她悻然放下帘子。
回薛府后,薛时依先去了书房,虽然她自个儿的芙蕖院里有小书屋,但是她更偏爱全家人共用的这个大书房。
眨眼就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时辰不早不晚,刚好是薛雍阳从官署下值的点。他也来了书房,旁经她时手痒摸了一把她的头,然后自然地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
薛时依忍了,抬头,轻声细语地唤他。
“哥哥。”
他浅褐色的眼珠子移了移,嗯了嗯。
“待会儿晚膳后,你带罗养青出府转转吧。”
要是能把这个魔星和那位打手一起打包送出府,就再好不过了。
薛雍阳瞥她一眼,慢腾腾地答:“不要。”
每逢她轻声细语地喊哥哥就没好事,果不其然,莫名其妙叫他和罗养青出去逛街,他和他出去有什么好逛的。
薛雍阳刚要纡尊降贵地问她打不打算去,却见薛时依啧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抱着书走了,背影决绝。
这坏脾气,他嘁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