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知赐婚圣旨不日便会颁下后一刻也没有等, 毫不犹豫地进了宫,跪在自己父亲身前时眉心紧锁, 神情恳切。
“父皇,薛陆两家已定了亲, 为薛家女郎另行赐婚有违礼法,请父皇三思!”
圣上平静地看着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储君,他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理政之才出色, 在朝中深受爱戴。
太子会前来觐见劝阻, 并不出乎圣上的意料。
他将手中的书放到一边,淡淡道:“如何不能?不过是一桩亲事,朕还能叫薛家女郎受委屈不成。陆成君是良配, 你表弟行之也是良配,此事不必再议。”
良配?
太子心绪复杂。
他沉了沉眉, 语气咬重了几分, “父皇,行之并非良配,儿臣今日就是为禀告此事而来。”
“父皇有所不知, 行之是因蛊虫作乱才久病不愈。而薛时依之前在机缘巧合下也中了蛊,她的血肉因此有了药性,能够使行之体内蛊虫安定,这才是姑姑执意为行之求娶薛时依的真正原因。”
“薛时依若进了长公主府, 只有做药人一种下场。父皇,您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陷入这种境地。薛家上下忠君爱国,为大景鞠躬尽瘁,您不能赐这样一桩婚事给薛家!”
言罢,太子抬头,与自己父皇相视。
而圣上眼中尽是平静,没有半分惊讶与愤慨。
原来他是知晓此事的。
太子虽意外,但并不泄气,只是继续开口:
“儿臣已查明当年行宫刺圣一案,根本就是姑姑自导自演。为了博得您的愧疚,她安排行之救驾,但其实在早那之前,行之便已经被下蛊了!”
听到这些,圣上依旧眉目冷淡,静静地等着太子其余的话。
他对长公主欺君罔上的举止知情,甚至对此种举止也宽宥。
太子险些跪不稳,心重重沉下去,他浮起一抹苦笑,脸色白了几分。
“您怎能……怎能偏私至此!”
“父皇!”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道:“就算您执意赐婚,这婚事也必定成不了!薛陆两家对此事已然知情,绝不会任由长公主将薛时依当作药人,至于儿臣,也当然会站在他们那边!”
圣上依旧冷冷审视着太子,上位者多年的气势让他不怒自威,早不见当年初继位时的青涩。
而太子虽然姿态恭顺有礼,但是坚持已见,行事寸步不让。
“朕偏私?”
蓦地,圣上不再沉默,而是抓起手旁随便一件物什,狠狠掷向太子。那小物什擦过太子额角,片刻后,他的鬓发间淌下一线血色。
周围的宫人吓得跪倒。
而太子看着血珠落在膝前,后知后觉额角处传来了刺痛。
他看着陡然暴怒的父皇,怔住了。
“陈氏是你的母族,你看看陈氏最近闹出的乱子!你身为储君,无能管理母族,任由外戚作恶,行偏私之事,如今还敢斥责朕偏私!”
“你好大的胆子!即刻出宫,滚回你的太子府去!”
太子忍着痛,俯首在地。
他从未有过偏私陈氏的想法,可陈国舅不仅是他的舅舅,还是皇后的亲兄长,是当初辅佐圣上继位的功臣,根本不是他处理就能处理的。
这些年来,太子已然觉得处处掣肘,有意削减陈氏气焰。此番陈氏出事,皇后找到太子要他帮忙摆平,他断然拒绝,母子还为此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陈氏惹出的祸事,儿臣的确有错。儿臣向父皇保证,日后不会放任母族——”
太子话没说完,圣上便沉声打断了他。
“朕说了,让你滚!”
见人跪着一动不动,圣上勃然大怒,还要掷出其他物什。
内侍赶紧上前,半是请求半是拉拽地扶着太子殿下出了寝宫。
他低声劝,殿下,您待在此处于事无补,还是先走吧。
寝宫外没有地龙带来的热气,天地生凉。寒意刺着太子额边还在淌血的伤口,痛得发麻。
内侍对太子躬身,语气恭顺关切,“殿下,您的伤……”
“无碍,”太子点头,“我知道。”
他还是没有立马命人寻太医,而是对着圣上寝宫沉默。
今天没办法再劝了。
太子长身玉立着,一言不发。
半晌后,他不得不转身离去。
内侍恭敬地目送了他,回到寝宫时,见圣上正捏着眉心,赶忙上前替他按揉额部。
他道:“陛下这一砸,砸得亲切。”
不至于破相,不至于太狠,却能让太子对薛陆两家有个交代,且为了遮掩圣上砸出的伤口,太子也不得不消停两日。
圣上叹了口气。
“渊儿长这么大,朕从未对他动过手,他还是吃的苦头太少。”
但他的语气并不夹杂怒气。
内侍含笑宽慰,“陛下话是这么说,但还是慈父心软。陛下处处为太子殿下铺路,想来也是认可太子行事的。”
圣上颔首,不语了。
温顺听话的世家和手握兵权的长公主中,他选择牺牲世家。虽然他做了恶人,寒了薛陆两家的心,但太子阻挠这赐婚,便可以当善人,反而能更受这两家拥护。
长公主交出了兵权,此后便不再构成威胁,而尘埃落定时,他便可以顺势传位于太子。
能够辅佐太子治国的重臣人选,圣上早有打算。
也是巧,瞌睡送枕头,陈氏恰巧出了事。
这些年来陈国舅的所作所为,圣上心中有数。他一直未清算陈氏,就是等着有朝一日翻旧账,彻底挫灭其锐气,让陈氏不敢再生出外戚干政的念头。
太子现在不懂他的良苦用心,终有一日也会懂。
*
周行之从二皇子府后门出来,坐上回长公主府的马车时,眼前还能浮现起二皇子得意的神色。
以薛相重查越州案为始,拥护二皇子的官员拿着周行之给的证据,开始细数朝中的陈氏官员这些年来犯下的大大小小的罪行。
他们来势汹汹,预备打太子一个措手不及。
太子党的官员自然不甘示弱,把自己手里捏着的东西也甩出来。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但陈氏败势已定。
二皇子对周行之的佩服油然而生。
之前与太子的交锋,二皇子没赢过,甚至连太子也并不敌视他,只觉得他是个不够安分的皇弟。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不受父皇喜爱,母族势力也不比陈氏,疼爱他的母妃两年前搬进佛寺,不问红尘,不再见他。
二皇子受够了忽视。
众人都认定他哥哥会继位,但他偏要争一争。
可是,二皇子的心思,周行之根本不在意。尽管此次对方为了对付陈氏从而显露出的势力让他有些讶然,但也不妨碍他认为二皇子蠢。
周行之没想着这么早就能用上二皇子这枚棋子,他本以为自己还要为对方多铺两年的路。
但现在的时机远比他的打算还要好。
周行之唇畔抿起很淡的笑。
回到长公主府时,侍从向周行之禀报,说是有贵客到了府上,已等了他有一会儿了。
周行之进书房时,不意外地看见了陈若遥。
明明陈氏遭了殃,按理说她已如愿。但陈若遥面色依旧冷冰冰的,还带着不满。
“阿遥,寻我何事?”
周行之泰然询问。
“别摆出一副无辜神色,你知道我要什么,”陈若遥逼近他,语气冷然,“陈国舅只是丢了官职而已,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陈氏出事,陈若遥一开始是畅快的。
但陈国舅明明丢了官职,却依旧锦衣玉食,依旧没有多少愁色,气血旺盛。
陈若遥的心一下便失衡。
陈国舅过得那么好,而她却不知道父亲棺中白骨是否已化作灰。
陈若遥甚至撞见陈国舅安慰自己的母亲,说此生所求不多,高官厚禄丢便丢了,余生与其长相厮守就好。
他此生所求不多,那为什么要杀死她的父亲东乡侯?他们分明是兄妹,凭什么敢长相厮守,凭什么敢造就她这样的冤孽血脉?
陈若遥恨得不能自已,恨得夜不能寐。
陈氏得到的这点报应远远不够,她要陈国舅死,要所有帮凶一起死。
周行之开口:“阿遥,你冷静些。”
“是你自己不愿叫世人知晓陈国舅与你母亲的私情,不愿公开你父离世的真相,令你父亲死后遭受非议。”
“有所得,必有所失,陈国舅宦海浮沉多年,老奸巨猾,很多脏事都不必经他的手,我令他丢了官职,已经费了很多力气。”
“如果你想要更多,你或许需要自己再动动手。你好好想想,什么样的手段能让你恨的那些人死无葬身之地?”
陈若遥静静看他几息,忽然扬起笑。
“周行之,我已经在太子殿下的香囊里加过引兽粉了,也已经给过你陈氏作恶的证据了,你还想要我对殿下做什么?”
“你想都别想!”
她眸光冷淡,“你给我听着,我今日只是来提醒你尽快对陈国舅动手的,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周行之淡笑,眉眼间难得带了点怒意。
“你倒是情深意重,但他对你有这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