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死的第二年,祖母走了。而今年秋,薛父离了世,他早些年仕途中落,后又因女儿的死郁结于心,所以没能长寿。薛父棺木入土时,薛母哭得几近昏厥。
她对他说,儿啊,我好苦,老天怎能叫我眼睁睁看着时依走了,又看着你父亲离去呢?
薛雍阳扶着母亲说不出话,喉痛如割。
他徒然地落泪。
沈令襟,时依,祖母,父亲……这些鲜活的人逐渐变作牌位上静止的篆刻,几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亲友,他亦飘零久。
秋风的凉意散去后,京城迎来了严冬。
万山素裹,雪大如席,搓绵扯絮,这让农户很高兴,因为瑞雪来了,明年小麦便能丰收。
如今大景已彻底安定,战事不起,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一切欣欣向荣。
薛雍阳想起这些时,心里很平静。他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积雪深至小腿,他腰间佩着一枚青铜小镜,衣袍下摆沾满了雪水,将靛青色染得更深。
他想起年少时去华岩寺求签,签文说他命中有丞相之位。
年少的薛雍阳对此欣喜不已,得意扬扬,年轻的薛雍阳从不提及此事,颓丧失意,而如今,年长的薛雍阳忆起签文,只余满腔苦涩。
终于,他停了下来,看向前方的坟茔。
漫天的雪色里,有人身着一袭白衣,静静坐在碑前,摩挲着石碑的动作温柔珍重。他未戴冠,白发披在肩上,俨然与天地一色,如出一辙得冰冷。
薛雍阳抿起嘴角。
他侧过脸去,自嘲道:
“陆成君,能不能跟我再打个商量。你突然把这么多事托付给我,我也受不住啊。我都这把岁数了,只想过安生日子。”
“陆成君,都这么多年了,算我求你了。我不想给人收尸了,我给太多人收过尸了,我真的累了。”
“你知道我脾气不好,也没有几个知心好友,你说我以后还能找谁喝茶呢?”
“所以,你能不能,别寻死?”
他呼出的气化作白雾,热泪滚落到雪地里,很快也凝成霜。
其实他知道今天来这一趟是徒劳的,拖住一个行尸走肉的人不让他解脱,说来也残忍。
但是昨晚,薛雍阳做梦了。
他梦见了阔别多年的小妹。
梦里的薛时依还是那副娇娇小女郎的模样。
她抱着哥哥的手臂摇啊摇,撒娇说,哥哥,我不想让陆成君这么早来陪我,我想等他满头华发,老得站不住时再来找我,你再帮帮我吧。
求求哥哥,再帮帮我嘛。
梦里的薛雍阳咧嘴,捏着她的脸颊说,你在下面你不知道,早在你死的时候,你的夫君便一夜白头了。
好了我知道了,你求我的事,我哪件会不办?
现在,梦外的薛雍阳面无表情地流泪,死活不愿意看坟茔前的人。
他想,时依,我怎么帮你才好呢,你光知道求哥哥,也不帮哥哥想个法子。时依,你知道的,哥哥其实很没用,哥哥当初保护不好薛家,后来保护不好你,如今一把年纪了,谁也不愿意为我留下来。
陆成君听了他的话,难道会回心转意吗?
陆成君当然没有回头。
他只是抚摸着薛时依的墓碑,眉带喜色,指尖冻得发白。
他说,雍阳,对不住。
他说,往后多谢你了。
…………
其实,薛雍阳十几年前就帮过薛时依一回了。
那时长公主和她的驸马刚刚弄出轰动朝野的巫蛊案,上至皇帝,下至重臣,不少人被下了蛊。
长公主的确贼心不死,但也没能掀起多大风浪。皇帝和陆成君考虑过她反咬一口的情况,早备了后手,埋伏好的禁军很快便将其抓捕治罪。
而对于那些中蛊的人,游芳雪正带着她的徒弟们全力以赴地医治着。
在她高超的医术下,蛊虫祸乱人命的情形很快就被控制住。不过遗憾的是她们再尽力也没办法救下所有人,有人身上的蛊虫发作得太快,来不及救治。
薛雍阳无疑是极其幸运的,他偶然的挑剔使得自己完全避开了晚膳里的蛊虫。作为毫发无损的人,他担起了稳定局面的重责,在京中忙得焦头烂额。
局势慢慢稳定,但是,他迟迟不见陆成君出现。
下属说,陆成君滞留在华岩寺,谁也劝不走。下属还说,陆成君也中了蛊,但不肯让医师施针。
薛雍阳怒气冲冲,“他发什么疯?”
下属们互相看了几眼,终于说出了一件他们怕薛雍阳听了后会承受不住的事。
他们说,薛大人,因为您的妹妹死了。
薛雍阳怀着滔天的痛意,滔天的惊怒,一路提剑赶到华岩寺。他还不敢把这消息告知父母,只是急急地奔向华岩寺。
直到在紧锁的寮房门口遇见游芳雪前,他都保持着面色铁青,恨不得杀了陆成君。
游芳雪比他来得早,告知了他原委。薛时依中的蛊虫发作太快,华岩寺又离京城有一段路程,医官们收到消息后,路还没赶到一半,人就已经没了。
她还说:“若陆成君过了今日还不愿被我施针,他也得死。他好像铁了心要殉他夫人,你快劝劝吧。”
薛雍阳踹开寮房时还拎着剑,他双眼通红。烁烁寒光过处,照亮紧紧握着榻上人手不放的陆成君,还有他满头的白发。
他居然,一夜白头了。
薛雍阳喉头的怒骂蓦然堵住了。
手中长剑坠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榻上的薛时依没了声息,恬静地躺着,前几日她还嘲笑薛雍阳今年三十有二都但还未成家,好没用。
薛雍阳浑身力气都被抽去了,眼前一黑,要扶住檀木桌才能稳住身形。
痛到极致的时候,泪水都不能立马挤出来。
他咬着牙开口,“陆成君,你松手,滚去治你身上的蛊虫。”
“时依有我守着。”
但一个没了性命的人有什么好守呢?薛雍阳固执地不去想这件事。
可是,陆成君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薛雍阳愤恨地起身。
他的理性告知他,自己不能任由对方这样萎靡下去,现在是要紧关头,陆成君不能死,也没资格犟。
但薛雍阳觉得好累。
真的好累。
为什么他的小妹死了,他连哭都没有余裕,还不得不劝另一个人振作。
他去扯开陆成君,“你做什么?殉情?你现在怎么能死?你给我起来!”
陆成君愤然甩开对方,罕见地发了大火,咆哮道:“你不懂!”
“我不懂?”
好似一根弦崩断了,薛雍阳突然崩溃了。
“陆成君,我不懂什么!你第一次见到时依的时候,她过了及笄之年,是个亭亭玉立的女郎了,可我第一次见到我小妹时,她小得只能被嬷嬷抱着,还没我手臂长!”
所有情绪都开了闸,猛烈地涌出来,他失声痛哭。
“你知不知道她最先会喊的是我的名字,是我偷偷去教她的,我母亲还气得揍我!我在京里救别人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我的小妹没人救,陆成君你知不知道我真的恨不得杀了你!”
“你凭什么死?你把害我小妹的罪魁祸首抓到了吗,你把自己父母安顿好了吗,你把后事处理好了吗?你只知道去死,如果今天是我小妹活下来了,她不会像你这么窝囊!”
陆成君握着薛时依的手,不断地流泪,哀求道:“薛雍阳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时依是一个人走的,我想陪着她。”
这是陆成君此生第二次哀求旁人。
他哭得身体抽动不止,“华岩寺那么多神佛,时依那么敬重他们,为什么他们却不愿救她呢?”
“我看着她一点点没了声息,我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感受着她身体凉下来……”
他第一次哀求,是在薛时依晕厥后,他被逼至绝路,无望地哀求这满天的神佛。
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薛雍阳摇头,脸上泪水纵横,他揪住陆成君衣襟,语气凶狠,“陆成君,你听我说!”
“神佛的账以后再算,我现在就叫医师进来,你要是再抗拒,我就马上一剑杀了你。等你死了,我绝对会划花你的脸,这样就算你上了黄泉路,我小妹也认不出你。”
“你最好听我的,好好地去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完。等到一切结束那天,你不为我小妹殉情,我也要摁着你去殉!”
他说完,慢慢松开了陆成君,转身去门前喊游芳雪进来。
游芳雪静静听完了一切。
看到薛雍阳过来时,她垂着眸,擦去泪痕。
此时此刻,她很难不为这真情动容,这一瞬间,她竟也觉得,那榻上与她素昧平生的女郎要是能活过来就好了。
…………
后来十余年里,陆成君照着薛雍阳的话,安顿好了许多事。
他抓到了巫蛊案所有凶手与帮凶,一个也不放过;他好好侍候双亲,让父母安度暮年;他从陆氏旁支抱来了个聪慧的孩子,教导她成为合格的家主;他为大景呕心沥血,见证盛世一步步到来。
他每年都替薛时依去祭她的义兄和挚友,他在罗子慈遇难地旁的荒山上结识了一位闻姓巫觋,对方苦守此地几十年,从未离开……
赴死的那日,陆成君特意穿了一袭白袍。
以我白衣,作君地下灯。
他服的毒发作很快,也不会叫人太痛苦。
不是陆成君畏疼,只是他觉得自己死时不能面目狰狞,等上了黄泉路,到了地府,见到薛时依时,他担心吓到她。
*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
陆成君醒来时恍若隔世,他像是被谁拥在怀里,谁的热泪落到他脸颊上,滑出一道滚烫的泪痕。
耳边的呼唤慢慢变得清晰,明亮,带着破涕为笑的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