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点了寥寥几盏蜡烛,多余的人都已退下,梁九功垂着头站在书门口,大气都不敢喘。
皇上巳时接见沙津亲王后,突然想起什么,让人给他找出老祖宗生前曾写给科尔沁的密信,等梁九功把信交给皇上,皇上逐字看完,便没再言语。
这会殿内只剩蜡烛燃烧的细微声响,衬得满殿沉默愈发明显。
梁九功不知道那老祖宗的信写了什么,也不知道沙津亲王与皇上说了什么,但他只知道,若是让皇上一直这般沉默下去,怕是宫里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康熙坐在书桌前,烛火摇曳,将他面无表情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书桌上纸张略微有些凌乱,不过寥寥数语,他却已经读了太多遍。
他的嘴皮都因为长时间的滴水未进而有些干。
梁九功见这样不行,拂尘动了动,正打算鼓起勇气再劝。
“格格,不能进去,格格!——”
“阿玛!”
前殿突然传来了喧嚣声,梁九功见皇上眉毛蹙起,心里一个咯噔。
十格格已经冲了进来,大而厚实的披风在她身后摇摆,小格格眼睛亮得像碎星,她不知道下人们拦不住她其实更多是因为不敢拦,正在因为自己独自一人成功闯进来而觉得兴奋。
见到梁九功,她眼睛更亮了,还甜甜地打了个招呼:“梁公公好~”
“给十格格请安。”梁九功苦笑地答应了一声,蹲下拦住小格格,劝道:“皇上今儿心情不好,奴才让人送您回去,格格您明日再来可好?”
十格格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梁九功的话。
梁九功见小主子好像听进去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正准备让人带十格格回去,却见小格格突然从他臂弯下钻了过去,噔噔噔地冲了进去。
“阿玛——”
梁九功顿时脸色大变,连忙高声阻拦:“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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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呀!”
门外的动静,康熙自然是听到了的,虽心想一群废物连个小娃娃都拦不住,却也知道乌西哈跑起来不管不顾的,连梁九功都不敢硬拦,只能劝着哄着她。
但小家伙又惯来不是个听劝的。
乌西哈扑在了康熙腿上,脸上的笑容还没收起来,突然瞧见了康熙的神色,弯弯的眼角一下子就拉直了,仰着头担心地问:“阿玛你不舒服吗?”
刚才梁九功的话小格格自然也是听到了的,正因为听到了,原本就想要见阿玛的小格格才更是非见不可了。
阿玛心情不好,她当然要进来哄阿玛开心,怎么可以就这样走掉呢。
可这会康熙脸色实在是差,小格格一时没有想到这种情况,小嘴微微张着,皱着眉毛用小手去摸阿玛的额头。
康熙见这孩子胆大包天的,一点也不知道错,一时间也是无奈。
他先是示意梁九功退下,又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下次可不能再硬闯了,知不知道?”
若不是因为小家伙近日随意出入乾清宫后下人们个个都认得她,今儿小家伙怕是不能这么容易进来。但凡有一个不熟悉她的人,她都得被拦下。
到时候又得哭。
乌西哈却撅了噘嘴,“不呀。”
她直接拒绝,抱着康熙的手,仰着的小脸表情坦荡又天真,仿佛理所当然地说:“阿玛心情不好,我要哄阿玛。”
乌西哈又直白地问:“阿玛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呀?”
康熙有些哑然。
“你啊……”
康熙将乌西哈抱在了腿上。
很多时候,帝王心情的不快,都不是乌西哈一个小格格能够化解的,可是她如此坦率的爱护却总能令康熙心软,心情好些了,那些事似乎也没那么严重,更何况此次确实与小女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今儿怎么突然闯过来,”康熙没有回答小家伙,反而问道:“是因为没见着阿玛?”
“嗯嗯。”小家伙乖乖点头,但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今天自己这么想来,就奶声奶气地诉说自己的想法:“阿玛不来,我问嬷嬷,嬷嬷说晚膳来,可晚膳也没有阿玛,我想阿玛呀,就过来了。”
康熙拿这个粘人的女儿没办法,小格格见他叹气,又用手指摸了摸他一直没有舒展开的眉毛:“阿玛怎么了嘛。”
康熙抱着她,一直久坐的腿因为活动起来有些麻酥酥的热感,他拍了拍小家伙的背:“无事。”
小家伙鼓了鼓脸,觉得大人总爱撒谎。
她在康熙怀里扭动着身子,背对着他,气呼呼地用小手捧着自己的脸,做出一副正在生气的小模样,还生怕人不知道似的,“哼”了一声,
到底是谁哄谁了。
康熙见怀里这小娃娃说是来哄自己,结果还突然生气起来了,也是好笑,但他沉重的心情确实因为小女儿这些举动松快了一些,正准备开头哄两句,却见小家伙突然转头,眼睛亮亮的,小手拿着一张刚刚散落在书桌上的纸张,惊喜地喊:“阿玛!”
小家伙高兴地将信塞给了康熙手上:“是乌乌的信呀!”
第119章
乌西哈完全忘记了刚刚自己还在和阿玛闹脾气呢, 这会已经很自觉地整个人窝进了阿玛的怀里。
梁九功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
侍奉皇上多年,他知道皇上心里压着事的时候脾性有多差,就是太子在面前也得不到好脸色。更何况就算先前不清楚皇上这次心情不好使为什么,但他这会将这前前后后所有事情联系到一块, 再从皇上的脸色也能猜出可能有十格格的原因。
若是皇上能自己冷静下来, 其实这事应该也还好, 毕竟十格格如今正是受宠的时候,又没犯错, 等皇上缓过这劲,与格格自然是先前怎样之后还是怎样。
可十格格偏生自个跑了过来,又偏生认得老祖宗的字迹, 还以为和以前皇上与格格讲老祖宗过往的事情一样,缠着让皇上给她念信。
竟是直接把令皇上心烦的东西递到眼前了。
小家伙等了一会,还没听到阿玛的声音, 抬起头。
康熙手里攥着那纸信, 目光沉沉垂下, 凝在信上的字迹上,睫毛轻垂, 那双平日里威严无比的眼睛,看上去竟有些一丝沉痛。
乌西哈缓慢地眨了眨眼, 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闷闷的。
她用胳膊搂着了阿玛的脖子,小娃娃不知道为何阿玛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眉毛皱起来,抱着阿玛不知所措地喊:“阿玛……”
康熙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呜……”乌西哈没忍住,发出一声抽泣,可怜兮兮地道:“阿玛不念了呀……”
小家伙觉得这封信害得阿玛难受, 她心里也难过,就从阿玛手里抢过来,小心地塞进自己怀里——这毕竟是乌库玛嬷写的信,小家伙还是舍不得弄坏了。
“我不想听了呀。”
“阿玛不要难过啊……”她用小手按了按康熙皱成一团的眉毛,按不下去,就呜呜咽咽的,将自己的小脸贴在了康熙的脖子上,把人搂得紧紧的。
康熙被这一小团粘糊过来,有些哭笑不得:“我还没说什么呢,你怎么先哭上了?”
小格格委屈地抱着康熙,自己又说不清楚,虽没到痛哭呢程度,但圆圆的眼睛水光粼粼的,念着:“我害怕……”
“好了,好了,”康熙见状,止住了笑,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轻声哄道:“怕什么,阿玛不是在这里吗。再说了,老祖宗这会说不定可还在天上看着你呢,大过年哭哭啼啼的,等会她老人家还以为是朕欺负了你去,恐怕今儿托梦都骂朕一顿了。”
“乌乌才不会……”
好说歹说,康熙才终于将小女儿从怀里拉了出来。
乌西哈瘪着嘴巴,表情还有些残留的后怕,她仔细端详着康熙的脸,似乎从阿玛带笑的眼睛中找到了些安全感,可小手还是紧紧拽着康熙的衣角,眼睛一直盯着他。
太皇太后去世后,十格格变得格外地亲近皇上,或许是因为躺在床上的那大半旬时光中,偶尔格格迷糊睁眼的时候总能看见皇上端坐在自己床边守着自己的身影,又或许是因为太皇太后闭眼前,紧紧攥着小格格和皇上的手,似乎想要对他们说些什么。
当时守在病床前的人都认为是老祖宗放心不下小格格,因而才拉着皇上的手,就是想让皇上在她之后要好好照顾十格格,只是她自己已经虚弱到说不出话来,显得那一幕如此心酸。
康熙也这般觉得,因而他半跪在皇祖母床边,承诺自己一定会好好照顾乌西哈。
十格格对皇上而言,早已不仅仅是一个女儿,还是老祖宗在这世上最大的牵挂。
可乌西哈却不这么想。
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身边照顾她的人实际上是嬷嬷和宫女们,生病的时候也是太医来为她医治,因而小格格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需要阿玛照顾的小娃娃——她一直认为阿玛和乌库玛嬷与她一样,都是需要宫人们照顾的存在。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乌库玛嬷是想让她看着点阿玛。
小家伙很认真地在遵守承诺。
可能因为先前有老祖宗在,康熙总是以一副逗弄孩子的形象出现,把小格格气得跳脚后又哈哈大笑,仿佛出现在慈宁宫就是要将小女儿逗哭,气得老祖宗没隔几日就忍不住骂他几句。
可现在乌库玛嬷走后,阿玛就不会再大声笑了。
小格格觉得这样不好。她说不清楚,但就是觉得阿玛变了,有时候大阿哥逗她的时候,阿玛还会像乌库玛嬷以前一样骂大阿哥几句。
虽然不管怎么样的阿玛乌西哈都很喜欢,不过她有时候会想起阿玛以前逗她的时候。
她总觉得阿玛那会笑得更开心。
平日里乌西哈也会为了哥哥们和阿玛吵架,可小格格其实发现了,每次阿玛气得牙痒痒的时候,也从来都不会真的罚她——捏捏脸说几句重嘴而已,小格格可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怕的,只要她死皮赖脸地贴上去,阿玛就算嘴巴里还在骂她,眼角却会立刻弯起来。
嘴里总念叨着她这样不合规矩,可阿玛一次都没有拒绝过抱她——以前阿玛还会让她好好学规矩,说乌乌太惯着她了呢。
先前她生病昏昏沉沉的,脑子也有点笨笨的,有点反应不过来周围人在说什么。等到后面好些了,才意识原来阿玛那段时间脸色好差。
这怎么行呀,她都答应了乌库玛嬷要照顾好阿玛的!
小格格坚定了决心,每日见着阿玛的时候,便先看看他神色怎么样,若是好,她就贴上去和阿玛撒会娇;若不好,她就先乖乖吃完自己碗里的东西,再用小勺子给阿玛盛菜。
虽然最后落在康熙碗里的没剩多少,但见小女儿这样努力,康熙还是比较给面子地吃了,然后再下一次来临之际捂住自己的碗,眼神扫向梁九功。
梁九功讪笑着俯身,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在格格的指挥下夹菜,完全没了往日布菜的规矩。
小格格可不知道皇阿玛背后在发愁自己的礼仪问题,每次去给乌库玛嬷上香的时候都可骄傲了,心里不停地念叨说自己把阿玛照顾的可好了。
康熙每次看见小女儿跪在蒲团上,香都快烧尽了,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时有些忍不住问她到底与老祖宗说了什么,乌西哈哼哼唧唧的,挺了挺小胸脯就是不说。
好不容易阿玛才变得精神了,结果今儿却又变得好难过。
乌西哈很怕,她现在还太小了,爬到阿玛的怀里都只能抱住半个阿玛,整个小身子贴上去阿玛的手都还是凉凉的,和乌库玛嬷之前一样。
她讨厌这样,又有些忍不住哭起来。
康熙无奈地叹口气,没拿手帕,而是用粗糙的指腹擦掉小女儿脸上残留的泪珠子。
天气冷,小家伙没有再像之前一样出去疯跑,因而原本还有些深的皮肤重新变得白白嫩嫩,这会的十格格与壮实的十阿哥站在一块,大概很难让人看出来是双生子。
“阿玛手手冷……”
小家伙被冻得一个哆嗦,在康熙将手拿开之前,先一步将披风掀开,然后将阿玛的手揣进了自己暖呼呼的肚子上,“这样暖和呀。”
康熙心软得一塌糊涂:“好了,我这里还不用你担心。”他担心小家伙被凉到,将手拿出来。
“不是想要知道乌库玛嬷写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