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方宜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却不自觉顿住。
他瘦了不少。
郑淮明本就身材高瘦,可过去明显是健康匀称的,身姿显露出一种坚实自然的美。如今短短一个月没见,却像是陡然清瘦下去,前倾的脊背间,隔着衬衣都能看见突出的肩胛骨,随着闷咳微微颤抖着。
方宜气闷,矛盾道:
“你回去吧,冻感冒了跟我没关系,我现在不吃这一套了。”
郑淮明依旧没有回头,半靠在墙边,像是某种对峙。
方宜看得心烦,最后一丝耐心也快消耗殆尽。是他自己来找她,现在又装什么深沉?
她抬步径直走上前,声音也高了几度:
“郑淮明,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然而,在方宜没有看到的角度,郑淮明咳得已是眼前一片明明灭灭,他一手抵着胸口,一手指尖紧扶住窗框,才堪堪稳住身形。四周的世界被尖锐的耳鸣所充斥,眩晕不止,自然听不到身后女孩的声音。
他垂眸暗暗懊悔,不该不顾盛文荣的劝阻强行出院,自己这副糟糕的身体竟连几个小时的奔波都难以承受,倒在这里怕是又会吓到她……
“郑淮明,你——”
刚想开口,视线触及郑淮明苍白的脸色,方宜也愣了一下,未说完的气话咽了大半。
一向挺拔如松的男人半靠在墙边,额角冷汗淋漓,边咳边喘。声音不大,可每一声咳嗽脊背都深深颤抖,像要把肺腑都吐出来。
“你怎么了?”方宜吓了一跳,伸手扶住他。
手指碰到手臂时,郑淮明却周身一抖,刹那抬起了头。
目光相对,女孩眼里盈盈的水光直直撞进他心口,仿佛全身的痛楚都骤然消失。
她出来了。
郑淮明深邃的双眼中满是痛楚,却迸发出一瞬的惊喜和眷恋,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拉住方宜,生怕这幻觉下一秒就会消失。
但胸腔中的刺痛更先一步苏醒,他指尖未来得及缩紧,就重重捂上了口唇,一声声咳得愈发声嘶力竭。
方宜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倒下。
郑淮明一抬手,左手手背上的滞留针随之露了出来,随着用力,有血丝从医用胶布间渗出来。
三楼走廊正对着风口,山里的夜风带着潮气,一阵吹来冷得渗骨,也吹动他单薄的衣袖。
方宜没料到他病突然成这样,一时本能的担忧压下了怨恨与气愤:
“你能不能走得了?我给你找医生?”
她半搀半扶,尝试将郑淮明弄进屋里。可他身子骨都是软的,一米八几的个子全朝方宜压过来,两个人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在地。
床的距离太远,好不容易走到写字台的椅子旁,郑淮明伸手撑住椅背,脱力地靠上去。他瞬间半折下身子,微微蜷缩,几乎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大半夜的你生病了还来镇上干什么?这里医院比不上市里,能有个诊所还开门就不错!”方宜眉头紧皱,气郑淮明不顾身体,更气自己事到如今仍见不得他难受,竟还是心软了一回。
她下划着通讯录,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诊所电话,手腕却忽然被拉住。
郑淮明不知何时缓过来了些,眼神清明不少,脸上冷汗涔涔地注视着她,似乎看出她要做什么,嘴唇微动。
方宜知道他又要说没事,心里的火一下子窜了上来,冷言道:“你想死在我这儿,我还不同意!别把这里变成凶宅!”
原以为郑淮明多少会被刺痛,可面前的男人盯着她一开一合的嘴巴,眼里只有淡淡的茫然,似乎在分辨什么。
随即,方宜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记的画面。
郑淮明垂眼沉默了半晌,湿淋淋的眼眸中似有一丝失魂落魄的笑意。他艰难地抬手,靠近自己的耳朵,在空中停滞着,轻轻摇了摇头。
惨然失色的薄唇微张,上下开合,那熟悉的嘴型昭示着——他说,对不起。
可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
心脏骤然紧缩,方宜不可置信地看着郑淮明的脸,试图找出一丝玩笑的松动与破绽。但后者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目光饱含无奈与痛楚。
从院门到进屋,郑淮明确实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整个人冷冷地沉了下去,她的脑海被曾经周思衡艰涩的话语所贯穿,嗡嗡作响。
“他肯定没去南城大,因为我发现……他好像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声音了……”
无法轻易接受这个血淋淋的事实,方宜怔怔地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传来细微刺痛。
——郑淮明听不见,也说不出声音。
他向来身居高位、清冷高傲,强大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惯性,让她简直难以将失声与郑淮明这三个字联系到一起。
比起听周思衡说,亲眼看到他脆弱落寞的表情,更让方宜心神俱碎。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怔怔地开口,意识到郑淮明听不见,拿出手机,打字递到他眼前。
郑淮明黯然接过手机,屏幕惨白的灯光映在他消瘦的脸上。
他犹豫了一下,诚实道:【送你去机场那天。】
短短七个字,方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距今整整一个多月。
从她到达贵山,他说手机坏了无法接听电话,到她去南市找他,他推托在保密单位工作……所有聊天间的甜蜜、去见他的雀跃,居然全是假的。
她欢喜、幸福,可屏幕对面的男人却在独自承受痛苦和焦灼。
【为什么会这样?】
【可能是因为回去的路上开车撞到护栏,损伤了听觉神经。】
郑淮明顿了一下,补充了四个字:【是暂时的。】
方宜目光微颤,努力压抑住内心的不平静:
【为什么不告诉我?】
郑淮明接过手机,修长的手指纷飞,生怕她不愿等待:
【我不想你担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来碧海,上车前病了,发了几天烧,醒来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
他将手机举到方宜面前,带着一丝恳求地摸索着覆上她的手,宽大的掌心湿冷,想抓紧,又不敢用力。
最后一个字后,输入的竖杠不停闪动。方宜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无数画面涌入脑海,男人看到漫天生日彩带时僵住的身形,郑国廷躺在病床上浑浊的眼球和瘀斑,邓霁云声嘶力竭的痛哭,接到死讯后他故作平静的神情,还有那一高一矮的两座墓碑,深深地刻着六月二十四日。
这段时间积压的怨恨与愤怒终于还是冲破了理智,方宜气得指尖直发抖,直接甩开了郑淮明的手。
想说的太多,方宜再顾不上打字,按下语音输入。
注视着那张她无数次想要亲吻、描摹,此时却无比陌生的脸,她失控道:
【真的是这样吗?那四年前你为什么失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母亲和弟弟都是在你生日那天去世的?你为什么说你没事让我走?你真的是怕我担心吗,那你现在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话音刚落,方宜瞬时泪如雨下。
她多么爱他、信任他、依赖他,可他呢?
晶莹的泪珠让郑淮明刹那慌了神,尤其是当他看到屏幕上的内容,瞳孔猛地一颤。
四年前。失声。生日。
她竟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上腹脆弱的器官几日前才做完手术,剧烈的情绪冲击下,几乎是瞬间就剧烈地抽动、痉挛。急痛猝不及防地上涌,郑淮明一声痛吟哽在胸口,眼前刹那一黑。
他断然施力深深地抵进胃腹,用坚硬的骨节狠狠地碾压、按揉,试图短暂地压制这不合时宜的翻搅。
只见男人折身一手深压进身体,肩膀不住颤抖,豆大的汗珠往下滚,还在急切地想要打字解释。方宜心痛得快要喘不上气了,却又恨得咬牙切齿。
此刻,所有解释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她也再不想听这个男人一句狡辩!
一口气堵在胸口,连带着这些天的担忧、焦急、痛苦,快要炸裂开来。
方宜气急,片刻都呆不下去了,她一把抢过郑淮明手中的手机,狠狠地摔向地面,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却听背后传来椅子轰然的倒地声——
郑淮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起身,竟将她重重地抱住。爆发的力量太大,方宜被冲撞得一个踉跄,两个人重心失衡,“砰”地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脊背撞上冰凉冷硬的木地板,女孩的身体顺惯性压进柔软的肋间,郑淮明骤然感到腹部一阵撕裂般的刺痛,似是刀口又裂了……
他疼得浑身痉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却始终不愿放开双手。
方宜全然不知,只是一秒钟都不想和他纠缠,一边拼了命地挣扎,一边胡乱捶打着男人的后背:“我们结束了!郑淮明,你别让我恨你!”
郑淮明不敢想象,这个被蛇咬伤要牵着他手才敢睡觉的女孩,是如何独自捱过这些日日夜夜。心口如有一把刀生生剜了肉似的,鲜血淋漓。
可他不愿放、也不敢放手,又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唯有双臂紧紧把她抱住。
一阵阵眩晕,体力随着腹部的疼痛加速流失……郑淮明拼尽最后一丝理智,将头深深埋入她的脖颈,温热急促的气息喷洒。
“你一直在骗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他满身的寒气将她全然包围,方宜声泪俱下,被绝望和无力反复撕扯着。可她竟抵不过一个病中男人的力量,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忽而,男人裸露的颈侧映入眼帘,薄薄的皮肤下,血管和青筋依稀可见,是那样脆弱。
方宜恨极,一口咬了上去——
尖锐的牙齿深深嵌入最柔软的皮肤,郑淮明闷哼了一声,生生忍下,手上的力气丝毫不减。
她越咬越重,直到刺破皮肤,嘴里充斥着淡淡的血腥气,才缓缓松口。
只见那苍白的颈侧留下两道细长的伤口,不断地渗出新鲜的血液。
方宜后知后觉地看着自己的牙印,有片刻失神,却感到郑淮明的力量微松。他艰难地抽手,换了一个方向抱住她,扯下自己另一侧的衬衣,露出大片颈侧的皮肤。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只要能解气,咬吧。
方宜一怔,忽而丧失了所有力气,浑身瘫软在郑淮明的怀抱里,失声痛哭。
郑淮明感觉到怀中女孩的颤栗,顿时心疼得手足无措。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将她拥入胸膛,在她柔软的发丝间辗转,急切又小心翼翼地去吻她脸颊上的眼泪。
泪珠滴落,是那么滚烫,在他心间灼了一个又一个深深的窟窿。
可上腹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温热的潮湿早已浸透衣料。郑淮明垂眸深深地喘息着,眼前越来越模糊,最终还是陡然失去了意识,软倒在了方宜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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