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在……”柜台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脑袋带着惺忪的眼,慢悠悠露出来。
原来那人藏在柜台后面,躺在椅子里打盹,被费江河吵醒,他伸出脑袋说:“你们自己挑吧。”
“老板,你大白天睡觉,不怕客人把水果偷走了。”费江河调侃。
那人笑道:“这门对门,户接户,家家都认识,哪有贼敢惦记……”
那人声音轻度嘶哑,李疏梅站在柜台前打量到了他,不瘦不胖,头发整洁,掺了白发,一张古铜色国字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她这才发现,他的身下是轮椅,结合郑奕继母的描述,郑奕父亲郑海为有一条小腿截肢了,这个人就是郑奕的父亲郑海为。
他慢慢把轮椅往柜台外推了推,一条空裤子在轮椅前左右摇晃,他客气地招呼道:“想买什么水果,随意挑吧。”
费江河说:“不是买水果,是想找你聊聊,我们是市局来的,这是我的证件,我姓费。”他将警官证拿了出来,又介绍起李疏梅和祁紫山。
李疏梅和祁紫山也配合亮了下证件。
郑海为刚刚职业性的微笑慢慢就凝住了,他的表情并不复杂,而只是对于市公安局突然来访显得有些迟钝。
半天,他缓缓问:“郑奕现在怎么样?”他的语气里明明还透露着对郑奕的关心。
费江河说:“想必你对这件案子有过了解,郑奕目前还只是嫌疑人,为了早日洗脱他的嫌疑,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和你了解一下家庭情况。”
“噢,噢……”郑海为迟钝地点了点头,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推着轮椅往水果处推。
李疏梅正不解他要做什么,只见他麻溜地扯下一只袋子,扒拉扒拉装下一大袋水果,有芒果橙子梨子苹果。
他抱着一大袋水果回到柜台,递给费江河,“警官,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你们将就吃点水果。”
李疏梅只觉郑海为过于热情了,也许他是在乎儿子才这么做吧。
“不用不用,你客气了。”费江河忙拒绝。
“你们大老远跑来,吃些水果解解渴……”郑海为仍旧双手提着水果袋,差点举过头顶,水果重,他的大腿一边是半空的,重心不稳,身体向一边倾着。
费江河连忙将袋子从他手里接过,直接放在柜台上,笑道:“水果多少钱?”
“不不,不要钱。”郑海为摆着手。
“哪有东西不要钱的,你们做生意也不容易。”费江河从口袋里掏了一张钞票放在柜台上,用烟灰缸压着。
郑海为哎了一声:“费警官,我们做生意就是半卖半送,也是盼着回头客,你们来了都是客人。”他回到柜台,找了一半钱给费江河。
“你可不能盼着我们是回头客。”费江河笑道。
郑海为嘿嘿一笑:“说的是。”他又递烟,被费江河再次拒绝,最后他说店里就一把椅子,他去隔壁借几把椅子,又被费江河拒绝了。
费江河直截了当地说:“郑老板,你再这么客气,那我们今天的谈话就越拖越久了,你也不想我们耽误你生意。”
“是、是。”郑海为忙道,“我一定配合你们,中午店里没客人,不影响谈话。”
在郑海为提议下,费江河还是坐上了唯一的一把椅子,他坐在郑海为正对面。李疏梅靠着柜台边儿,她拿出笔记本,准备记点什么,或者画点什么。祁紫山站在另一旁,也一起记录。
费江河说:“那我们开始吧。郑老板,我的问题很直接,希望你不要隐瞒,这对我们工作很重要,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和你前妻离的婚?”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直白的问题,在来时的车上,李疏梅就听费江河说,郑奕的过去一定要追溯到父母离异的时期,这是郑奕人生当中发生的一个巨大转折点。
也许是触及到了沉重往事,郑海为的神态立即严肃起来,嗓音略显嘶哑:“说起来还是六七年前吧,那时候家里生意还不错,除了这个店,别的街别的路还有两三家店,我和前妻每天店里跑,几乎不顾家,原本日子是越过越好,可我们的分歧却越来越大,我胆子大,一心想做大做强,我前妻比较保守,所以我们经常为了这个事吵,后来一件事彻底点燃了我们的矛盾,有一大批水果烂掉了,亏了不少钱,我和前妻大吵了一架,她提出分家,我也同意了,然后就离婚了。”
费江河继续问:“你从什么时候认识你现在的妻子吕梦静?”
“早几年就认识了。”
“在你和前妻还没离婚前?”
“对,她也住在街道,经常来店里买水果。”
“有人说,在你们离婚前,你和吕梦静的关系就不一般?”
郑海为的表情瞬间就僵硬在那,他一改之前的平静,略显激动道:“这就是一些人嚼舌根……”
“你儿子也这么认为吧。”
郑海为没第一时间作答,像是酝酿情绪,那是多年来和儿子之间的隔阂,他也许想到了很多,眼睛里竟也浑浊了几分。
半晌他嘴角扯了扯,像是自嘲地笑了笑:“孩子嘛当然不希望父母离婚,他对我有意见很正常……”
“这些年你有想过和他修复父子关系吗?”
“那肯定有,我尝试过把他融入新家庭,不止一次。”郑海为语气急促,他像是急切证明自己一直在努力修复父子关系,“吕梦静也做过很多努力,但这孩子油盐不进,他宁愿暑假躲在同学家,也不回家。一直到我腿出事,他把家里的钱偷偷拿走,我才知道,他下了狠心。”
郑海为叹了口气:“其实那笔钱我本来就是准备给他上大学用的……那时候我知道他不可能再原谅我了……当我了解他在大学各方面都很不错,作为父母我替他高兴。郑奕是我看着长大的,除了和我关系不好,他在邻里乡亲和老师同学们眼里,都是好孩子。警官,郑奕不可能犯傻事,更不可能害人,我了解他……”
李疏梅意识到,郑海为心里面很透亮,他知道警察来这趟是为了什么,那不仅仅是了解他儿子的家庭经历,也是怀疑他儿子在这件投毒案里有嫌疑。
费江河点点头后问:“郑奕的围棋是哪里学的?”
“围棋?我不知道他会围棋。”
李疏梅感觉很奇怪,郑奕的围棋那么好,起码学了很长时间,也许童年就接触了围棋,怎么父亲并不知道呢。
费江河又问:“他有什么爱好你知道吗?”
“小时候嘛,喜欢打球,喜欢……打球……”
“除了打球呢?”
“……”郑海为欲言又止,他似乎回答不上来,过了会儿,他解释,“那时候就忙在生意上,忽略了孩子的爱好。”
李疏梅刚刚觉得奇怪,现在倒也理解了,结合郑海为自己说的,那几年不断扩大生意,别说儿子的爱好了,估摸连家门都没有踏进过。
那几年,还是少年的郑奕,他的性格可能已经产生了偏差,绝不会是在父母离婚的时候才发生变化,他对父亲产生不满应该是日积月累形成的。
费江河又问了几个问题,郑海为也都做了回答。但这些回答,在李疏梅看来,并不能探索到郑奕的心理层面。
这时,一对母女走进水果店挑水果,郑海为提醒她们现在不做生意,让她们晚点来。
等客人离开,费江河也起身说:“今天就到这里了,不打扰做生意了。”
按照计划,他们今天不单单走访郑奕的父亲,要想全面了解郑奕,还需要走访更多的人,时间到这刚刚好。
费江河吆喝着祁紫山提上水果准备下一站,李疏梅一直靠着柜台,她合上本子,正欲离开,目光却无意扫到柜台桌面上的照片,桌上有不少照片。
方才进店的时候,她一直关注郑海为,忽略了桌上的照片,这时,她禁不住又多看了一眼,柜台上摆放了许多物品,计算器,本子,烟灰缸,打火机,名片,但是在这些物品下面,被玻璃板压着的,是许多张生活照,和一些热门电视剧大头贴。
那些照片摆放得并不整齐,一眼望过去,基本上都是郑海为、吕梦静还有他们儿子一家三口的照片。
但她看到了另一张脸,那是一张少年青春的脸庞,少年身旁,是一个中年男人,就是郑海为,照片大部分被大头贴压住,但不用猜都能想到,这张照片是郑海为和郑奕的唯一合照。
费江河和祁紫山见她的目光久久停在照片上,也默默靠近柜台。两人都没有打扰她。
李疏梅仔细端详着那张照片,忽然,一道流光在少年郑奕的脸庞上勾勒着,快速勾勒出头骨的轮廓,李疏梅熟悉她自己的这项技能,当很想认识一个人的脸部特征时,流光会帮助她做这件事。
这时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少年郑奕的骨点和成年郑奕有一处明显的差异,在审讯室,成年郑奕的骨相她也观察过。
她连忙说:“老板,能不能把这张照片给我看看。”
郑海为有些不解,但也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费江河连忙叫祁紫山一起收拾柜台,把零零碎碎的物品放于一旁后,两人小心翼翼抬起玻璃。
很快,玻璃下的老照片被祁紫山取了出来。郑海为解释说:“那是郑奕初三时,我和他拍的最后一张照片,所以一直没舍得扔。”
李疏梅将照片捧在手里,虽然照片有些脱色,但尚算清晰。流光将这张稚气未脱的少年脸庞勾勒得极其准确。
她连忙拿出笔记本里随身携带的一张成年郑奕照片,将两张照片放在一起,另一团流光在成年郑奕脸上勾勒起来,很快形成了鲜明对比的两张骨点图。
在下颌骨和颧骨的位置,骨点的差异最大,虽然未成年人的头骨在生长发育过程中会有变化,但变化有限,绝不会出现这么大的差别。
这就好比少年郑奕是一张近似国字脸,遗传了他父亲的脸型轮廓,但是成年郑奕的脸型偏长,即便成长过程中有变化,也不会产生这么大的变化,除非用特殊手段把骨头特征削了。
她忙将成年郑奕的照片递给郑海为,“郑老板,你看看,这是你儿子吗?”
第75章 川剧变脸。
费江河和祁紫山一直站在李疏梅旁边,这时他们似乎意识到什么,费江河眉头紧蹙,目光又紧紧盯着郑海为。
郑海为一头雾水地接过照片,双手手指捏着照片观察,他看了片刻,目光微动,缓缓说:“变化挺大的,没想到长这么大了,我印象里他还是一个孩子。”
李疏梅问:“所以,他是郑奕吗?”
“是,要是在马路上肯定不认识,但要是看照片还是认识的。”
他的回答太模棱两可了,作为一个父亲,怎么可能不能第一眼认出自己的儿子,李疏梅有些急了:“你再仔细看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费江河一看她心急的样子,也催促道:“郑老板,你连儿子也不认识吗?”
“警官,”郑海为苦笑道,“我很多年没见过他了,起码五六年了,他在我心目当中一直是个孩子。”
李疏梅很无语,马上追问:“郑奕念高中也才三年前吧,怎么就五六年了,当时你没去给他交过学费吗?”
“我是每年去学校给他交学费,但我没见到他人。”
李疏梅差点翻了白眼,不耐烦地说:“那你还说你一直想修复父子关系,让他融入新家庭,你到底怎么做的。”
“我知道他不愿和我见面,我和他班主任打过不少电话,也让吕梦静去学校找过他。”
原来这就是修复关系,李疏梅终于明白了,这位口口声声说对郑奕好的父亲,实际上,他做到的可能微乎其微。他有了新家庭,有了小儿子,恐怕早就忘记了还有一个儿子郑奕,要不然,他怎么可能连儿子的面都见不到。
就说这次郑奕中毒,如果是别的父亲,想必再有多大困难也会去看一眼吧,他倒好,叫继母去走走过场,就把这件事得过且过了。
这个父亲的确很不合格,郑奕和他产生这么大的隔阂,父亲的责任是最大的。
费江河看出她焦虑的情绪,说道:“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这张照片我们能带回去吗?”
郑海为犹豫了下,“也行……”
“你放心,等案子结了,我派人寄给你。”
出了水果店,三个人上了车,费江河就拿着照片对比起来,问:“疏梅,这两个真不是一个人?”
李疏梅说:“我仔细对比了,不像是一个人。”
费江河对着两张照片左瞧瞧右瞧瞧,说道:“要我说,还是有几分相似,你要说不是一个人吧我觉得也不像,但你要非说是一个人,又有点像。”
李疏梅解释说:“老费,我是从两人的骨点看出的区别,相对比较准确。”
费江河缓缓点头肯定。
祁紫山疑惑说:“好奇怪,那郑奕到底是谁?真正的郑奕又去哪了?”
李疏梅陷入了一种迷茫,如果她的判断没错,那么现在的郑奕到底是谁呢?
她不太敢直接下这个结论,怕影响案子的大方向,便谨慎说:“不过,我不能完全确认,假如他的脸部受过伤,或者做过整形手术,也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