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人道主义和人性关怀,工厂还是决定对谢欣辉家属进行抚恤。
那天厂长杜进钧和工会的人一起上门见到了谢天元,杜厂长疼心地说:“孩子,你父亲在工作岗位上一直尽职尽责,虽然这次犯了错误,但是厂里不会追究,我们这次来也是希望你把字签了。”
作为厂里的员工,出了事故工厂会给予一笔赔偿,这是一份工伤死亡赔偿协议,需要家属签字。
但谢天元却哭着说:“杜叔,真的是我爸操作失误吗?是真的吗?”
谢天元打心底里都认为父亲不会失误,在他心里父亲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他教他围棋,还时常告诫他,无论做人做事都必须谨慎而为,因为棋差一招就满盘皆输。
杜进钧却告诉他,这是专业鉴定部门做的鉴定,他作为厂长当然也希望他父亲没有犯错。
那天谢天元哭着拒绝签字,杜进钧也没有强迫他,毕竟就算他没有签字,关于这起事故的责任认定并不会改变。
这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再次让谢天元陷入绝望,父亲头七的那天,他被几个成年男人围殴,他们说因他父亲犯了错,害了别人性命,他也会遭到天谴。
谢天元自然知道这些人是谁,因为在父亲下葬的那天,他们也跑来闹过事,是其他三名丧生厂工的家属,当时幸亏他父亲的亲戚朋友拦阻才没有让事情发酵,然而这次被围殴,他并没有反抗。
鼻青脸肿、全身淤青的他没有想过回击他们,也没有想过去报警,而是默默忍受着父亲遗留下的“罪过”。
几天后,谢天元在收拾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他写的一本工作日记,父亲时常有记工作记录的习惯,但谢天元却意外地翻到,父亲在日记里提起了一件事,那是爆炸事故的半个月前,身为检修组长的谢欣辉,检测到几台机器因老化出现了隐形故障,需要大修或者报废,他和好友展卫国一起到副厂长办公室说明此事,督办生产的陶汉嵘却驳回了他们的停修意见,以需要高层协商为由,让工作继续运转。
之后,厂长杜进钧以厂里订单多、不能耽误生产为由,把这件事大事化小,还督促谢欣辉随时做好检修工作,保障生产。十几天后,也就是爆炸事故的一周前,谢欣辉再次找到厂长杜进钧把机器隐形故障的风险上报,但是仍然没有得到停运的答复。
谢天元终于知道了父亲这起事故发生的根本原因,父亲绝不会是因为贪酒而导致机器短路爆炸,机器早已存在的隐形故障才是这次事故的主因。
他骑着车冲到了工厂,年轻气盛的他,突破保安拦阻,就直接冲到了厂长杜进钧的办公室,当时办公室除了杜进钧,还有两个人也在,后来谢天元知道,另两人是副厂长兼任生产部主任的陶汉嵘和副厂长兼任厂办主任和销售部主任的何肖光,他们仨是工厂最大的股东。
杜进钧正在议事,见有人闯入,顿时有些不悦。谢天元气喘吁吁,情急地告诉他:“杜叔,我父亲没有犯错,他没有犯错,我找到了他的笔记,看过他的笔记,是机器有问题,我父亲没有犯错!”
杜进钧身躯一沉,脸色僵硬,他自然不会想到,谢欣辉会把工作笔记写得如此翔实,他连忙起身,微笑着安慰谢天元,把他按到椅子上,还给他倒了水,劝他说:“好孩子,我知道了,你爸的工作笔记在哪?”
“杜叔,能不能给我爸平反啊?”
“当然能啊,我马上叫人再做一次鉴定,你把工作笔记交给我。”
“杜叔,我现在还不能交给你,只要你答应我,我会全力配合你们。”
杜进钧见他年纪小却如此精明,便温声道:“那行,你一定要把本子保留好,我们会亲自到你家做鉴定。你父亲是厂里的老员工,我们不能亏欠他,你放心,回去吧孩子等我们的消息。”
等谢天元一走,杜进钧立即落下了脸,陶汉嵘和何肖光也变了脸色,他们都深知事态不妙。
陶汉嵘问怎么办,杜进钧左思右想,最后给出了烧掉的想法,要用一把火把谢家和本子全烧掉,何肖光却觉得不妥:“老杜,这事情犯不着闹出人命,这事闹到再大,顶多是一起民事纠纷。”
杜进钧却说:“老何,是你把问题想简单了,这孩子精明得很,他要是把本子往上面一捅,我们全都得挨处分,到时候要拉你去坐几年牢,你后悔都来不及。”
陶汉嵘有些摇摆不定,但对杜进钧的想法给予了支持。
三个人最初意见不统一,然而却没有找到比之更快更高效的办法,最后还是杜进钧拍板,做了这个决定。
就在当天晚上,谢天元正迷迷糊糊地睡着时,忽然被一团大火惊醒,他发现自己身陷火海。
第80章 “辉煌”计划。
谢天元猛地从床上爬起,熊熊大火燃烧着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一片片火球翻滚着,火舌猖狂撕咬着他,他拼尽全力从火海里逃命,等他冲出的时候,衣服已经烧得七零八碎,火苗还在身上,上下跳蹿着。
那天晚上他躲进一个无人在意的垃圾箱旁抽泣,他死里逃生,心有余悸。深夜,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淋透了他,他也彻底惊醒了——只消仔细一想,这场大火不是意外,父亲的死也不是意外。
在审讯室,谢天元拉起自己的白色衬衫袖子,一节手臂慢慢露出来,李疏梅心里一惊,他臂膀上的皮肤爬满一块块黑褐斑驳的疤痕,如同被烈火肆虐侵蚀的枯木皮。
他当年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高中生,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差点丧生火海,那天晚上他一定经历了人生最悲痛的“觉醒”。
谢天元眼睛红如血阳,他笑了笑:“是啊,你们不会想到吧,我的人生毁了,我卖掉父亲留给我的唯一一块手表,在电脑游戏厅荒废度日,那是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后来我不断被认识的人发现,我就远离了县城,来到了市里。”
谢天元第一次站在秦东市工业大学的门前时,他眼含泪水,其实他本可以轻轻松松考上这所大学,但今天,他连走进大学的校门都很困难。
他说,来到海工大,是他复仇的开始!
他学过围棋,知道如何布局。泰云化工厂厂长杜进钧、副厂长陶汉嵘、副厂长何肖光,还有背叛他父亲的好友展卫国,以及诬陷父亲饮酒的厂工钱大跃,是四颗黑子,他们曾经将父亲这颗白子堵在边角,要吃掉他。
如果要“救”父亲,和他们硬碰是不行的,那只有唯一的法子,在五颗黑子外围,他只要堵上白子,就可以反败为胜。
因为钱大跃去世,也没有子女,他最终选择了四颗白子,就是杜进钧、陶汉嵘、何肖光还有展卫国的四个子女。
他们都是工厂人,他们的子女选择的都是理科,他笃定他们的子女都会上离家最近的这所工业大学。
而97年秋天,陶汉嵘的女儿陶秋心正好考上海工大。
开学那天,谢天元早就做好了准备,他身穿整洁的白衬衫,打扮得成熟稳重,将早早伪造好的学生证戴在脖子上,他走在校园外,不断寻找新生,很快他就看到了第一天赶到大学报道的陶秋心,但他没有上前打招呼。他在等待另一个猎物。
一个可以让他改头换面、借命而生的猎物。
他物色了几个与他身形外表又单独来校的新生男孩,他以高年级学长接待新生的幌子迎接他们,但在了解到他们的真实信息后,他又选择了放弃。
郑奕是一个人赶到学校,他背着书包,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他的身材和谢天元相仿,五官也有几分相识,这是谢天元等待了近三个小时后,第一次眼前一亮,他似乎找到了真正的猎物。
“你好同学,我是学生会的,你是新报道的新生吧,我来带你进校报道。”谢天元面带微笑,友好伸出手臂向对方打招呼。
郑奕初到大学,人生地不熟,见到学长迎接,还是如此英气热情的学长,他根本不会拒绝,于是他跟随谢天元一起进了大学。
谢天元早就做足了功课,他带着郑奕将学校的优秀历史和所见建筑都做了详尽的讲解,甚至,他连学校的哪个老师比较友好,哪个老师不好相处,哪个食堂味道不错,哪个食堂味道一般,细到食堂菜肴品种,大一大二大三课程表,军训安排都如数家珍。
郑奕早就被这个学长的口才和热心折服,一路随着他参观大学,并且到财务处缴纳了学费,不知不觉也向谢天元透露了自己的过去、家庭和学习经历。
当他提到自己和父亲关系不和,谢天元已经对这个猎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谢天元的提议下,两人一起到校外吃饭,谢天元热心付了钱。
一起回校准备去新生迎接处正式报道的时候,谢天元忽然说自己的书包还在校外的住房里,问他要不要陪他一起去取一下。
郑奕没有任何怀疑,当即就答应了,谢天元带他来到了自己早就租下的校外住房,这里虽然冷清,但书香气十足,郑奕接过谢天元递给他的水杯,饮了几口。
一时之间,郑奕只觉头晕得厉害,天晕地转。谢天元眼睁睁看着郑奕摔倒在地,按照计划,他随后将他捆绑在洗手间,彻底囚禁了他。
从第二天起,谢天元正式用郑奕的身份踏上了这所学校,他以自己优秀的言谈和热心的帮扶讨得了同学们的欢心,很快就被选为班长。
晚上他偷偷回到校外的住所,不断折磨郑奕,让他交代自己过去的细节,让他诚服于他,郑奕也在他软磨硬泡下彻底放弃了挣扎,变得不再强烈反抗。
那段时期,谢天元还不满足于此,为了和郑奕的身份达成统一,他开始学习他的表情,模范他的习惯,渐渐地他有了郑奕的神似外表。
他要复仇,就必须让谢天元这个身份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
大一下半年,他已经顺利在班级立足,他的成绩和表现也得到了辅导员田丽芸的欣赏和认可。
他也发现,陶秋心参加了学校的社团国风社,他于是正式走进了社团。
在国风社的半年时间里,他不断与社团成员搞好关系,示好社团团长,他的围棋技术从一开始的有意隐藏,到慢慢崭露头角,也让他收获了一批忠实拥护者,很快他在社团的地位日渐高涨。
大二上学期,谢天元开始了新的计划,他知道国风社只是他的垫脚石,他要的是一个新的社团。
他走进了篮球场,因为校学生会主席汪敏敏时常一个人晚上到这里打球。他也时不时出现在球场外,并且当起了球童,给汪敏敏捡球,只是汪敏敏孤傲的性格并没有关注他。
在这以后的一个月,谢天元按照计划正式参加了高校围棋赛,他平时有意规避锋芒,没有太多显山露水,但在那次高校围棋赛里他一举夺得了冠军。
他英俊的外表,和强大的实力,让学校的学子们渐渐注意到他,而汪敏敏也是其中一人。
汪敏敏作为学生会主席,非常关注高校比赛,谢天元的冠军让他想起,他竟认识他。
汪敏敏第一次主动邀约了谢天元,谢天元早就摸清了汪敏敏的爱好,第一次谈话,汪敏敏对他就产生了强烈的好感,从此以后两人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
社团社长即将离校,在汪敏敏的支持下,谢天元几乎没有意外当选为国风社新一轮社长,谢天元也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计划,他将国风社改名竹林社,并且采用了末位淘汰制进行管理,很多老社员被他以各种理由送走。
他幸运地等到了何肖光和展卫国的子女何炜川、展玉刚入校,他利用非常随机的方式接触他们。两人得知社长谢天元邀请他们加入竹林社,皆是受宠若惊,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谢天元等待的最后一个目标自然是厂长杜进钧的女儿杜佳佳,她年龄较小,所以谢天元一直等到了大三,杜佳佳在大一刚入学不久,谢天元就找到了他。
早已身名在外的谢天元,在学校操场上正式邀约杜佳佳加入社团,杜佳佳的少女心小鹿乱撞。
美丽的夕阳正在谢天元英俊的脸庞上移动,光影半明半暗,他知性矜贵的气质让青涩单纯的杜佳佳没了分寸,没有任何犹豫,杜佳佳就加入了社团,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一次次期待和“郑奕社长”聚会,赠送他许多小礼品,不乏名贵手表,成为他的忠实拥趸。
谢天元说到这儿,缓缓从审讯桌上拿起水杯,他抿了一口,洇了洇干燥的唇皮。
他的情绪很稳定,好像说的并不是自己,然而李疏梅的内心却一直在起伏,她对谢天元的认知已经远远超过了从前,他那么努力,一步步登上高峰,成为别人的榜样,可实际上呢,那都只是他计划里的一环,这听起来有些讽刺。
曲青川问:“这三年里,从来就没有人怀疑过你的身份?”
“没有。当然,也是有的。”
谢天元说,第一个怀疑他身份的人是来自于他家乡的高中校友,她是一名女生,名叫罗雪盈,罗雪盈一直都喜欢谢天元,从初中到高中,甚至向谢天元表过白,但谢天元一直以高考为由拒绝了罗雪盈的示爱。
没想到,罗雪盈也考到了秦东市工业大学,对于一般的高中校友来说,谢天元并不在意,但罗雪盈不一样,罗雪盈是从他从小学到高中的校友。
而且因为追求过他,她十分了解他的习惯,甚至连他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都清楚,在高中他有次生日时,罗雪盈就买了一副珍贵的围棋送给他,而且向他表白了,虽然被他拒绝,但罗雪盈始终相信谢天元有一天会答应她。
谢天元家出事后,罗雪盈还跑到他家找过他,但是当时谢天元已经离开了家。
当谢天元以郑奕的身份成为学生会主席,用围棋的方法频频夺得冠军,罗雪盈无疑已经注意到了他。
那是一天傍晚,谢天元从图书馆出来,走在学校的羊肠小道,罗雪盈忽然出现,喊了他:“天元!”
当时谢天元蓦然愣在原地,将近三年来,他以郑奕的身份掩饰自己,苦命学习他的表情和神态,但没有想到竟然还是被罗雪盈认了出来。
他没有驻足,而是继续往前走。罗雪盈跟了上去,“你不要骗我了,你就是天元,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
在那一刻,谢天元有一些厌烦,即便他们是十年的同学,但是他从未喜欢过她,她有什么资格辨别他。
他转过身,微笑道:“同学,你认错人了吧?”
“太像了,”罗雪盈摇了摇头,笑道,“天元,当年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很久很久,我以为你不在了。”
她笑着笑着就哭了,“你知道我找了你很久吧,自从我在大二时注意到你,我就开始好奇,我跟了你大半年了,今天我才有勇气站在这里……”
“太可笑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同学,我警告你,如果以后你还跟踪我,我就告你侵犯个人隐私。”谢天元严肃提醒她,他甚至冷下了目光。
罗雪盈眼睛里闪烁胆怯,马上就勉强笑了笑:“对不起,打扰了。”
即便谢天元用这种方式警告她,但是罗雪盈并没有放弃,一直在跟踪他,直到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有一天晚上下完晚自习,谢天元在校外的一家餐馆吃晚餐,他发现罗雪盈也在,她一直在观察他,这让他十分生气。
他匆匆忙忙吃完饭后,又要了打包盒,把剩下的几个煎饺打包,准备带回去给郑奕。
当走出门的时候,天边乌云滚滚随时都会下雨,他只想早点回去。走了十几分钟,忽然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点朝他身上砸来。
一瞬间,谢天元就被淹没在雨海里。自从那天晚上从火海里逃生,被暴雨浇灌了一晚上后,谢天元就对雨产生了特殊的情感。
他在雨海里再次看见了父亲的脸庞,他微笑着,要伸出手拉住他,他也伸出了手,但下一刻,父亲的笑脸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谢天元急忙追上去,猛地一个趔趄,仆倒在雨泊里。
他趴在黑暗里拼命咳嗽,不知不觉,泪水倾泻而下,多年来的委屈、隐忍和绝望让他刹那崩溃,他哭得撕心裂肺,数度哽咽而昏阙。
“天元,天元……”一个女孩的声音从混沌的天空穿透,落入他的耳膜。
他的手臂被人拉起,直至整个身躯被人拉起,但是她力气太小,转瞬间,他们同时跌在地上。
“天元,你没事吧,你别有事,我送你回去。”罗雪盈依旧努力地搀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