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对方开了口。
“老头,你是不想活了,还是真觉得你还有试探我的资格?”
甘衡话音轻柔得像羽毛,还没落在地上,四周就悄无声息出现大片黑影。
叶家的保镖一个个无声倒在了地上,许多蒙面雇佣军打扮的人上前,围住了叶光寅。
叶光寅终于变了脸色。
“你……你什么时候?!”
甘衡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好像叶光寅的表情特别滑稽,逗乐了他,笑声放大,变得放肆又疯狂,丝毫不收敛。
程荔缘被他握着手,他的笑声顺着掌心一路攀延向上,传递到她的心脏,仿佛也震动了她的胸腔。
这不是她熟悉的甘衡。
更像是被某种权柄扭曲后,类似游戏里NPC忽然解放了邪恶天性,强化成终极boss的形态,让她感觉很陌生,很不适。
甘衡笑完,声音收敛,变得阴寒迫人。
“叶光寅,你真恶心,我会跟你们叶家的孽种结婚?我看你们这些流着脏血的东西都嫌恶心,光是想到就要吐,你以为你们这些男女老幼对我来说有区别?你们不是说自己名门望族世泽绵长吗,在古代,你们下场值个满门抄斩诛灭九族。”
他轻描淡写地说,一点世家公子的涵养都没有,只有毒舌。
叶家的人不论哪个,在他看来只是工具,区别仅在于趁不趁手。
叶光寅脸色难看的不能再难看,先前那点倦怠的漠然都飞到天外。
程荔缘找回了熟悉的感觉,甘衡还是那个甘衡,就是精神洁癖发作了。
“你,过去打他一巴掌。”甘衡突然命令他附近一个蒙面雇佣兵。
对方点点头,眼睛都没眨一下,步子一跨,就要过去打叶光寅,老管家眼疾手快拦在了前面,沉声说:“甘先生,请看在两家世交的面子上,士可杀不可辱!”
甘衡:“没有你们叶家造孽,我妈也不会出事,打你一巴掌算轻的。”
叶光寅:“甘衡,你是不是疯了!你要殴打我这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年人?!”
眼看事情朝匪夷所思的方向发展,程荔缘另一只手握住甘衡的手腕,向他摇摇头。
甘衡:“嗯?”
他专注的目光凝望着程荔缘,好像只要她一句话,他可以让世界被他们踩在脚下,尽管这个比喻太夸张了,程荔缘就是这么感觉的。
她很担心甘衡这样不留余地,会结仇无数,未来死在哪个杀手的枪下。
程荔缘:“不要打老人。”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了这句。
甘衡眨了眨眼:“行吧。”
叶光寅:“……”
接下去没有意外了,甘衡和叶光寅单独谈判,程荔缘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只能从氛围上判断,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甘衡彻底赢了。
叶光寅神情晦涩,突然对甘衡说:“你奶奶留给你的东西,你运用的比你们甘家任何一个先人还好,你以后不是登临极贵之位,就是活不到四十。”
甘衡眼睛都没眨:“谢谢。”
他们擦肩而过,年轻与苍老,在光阴中交替。
程荔缘出现错觉,一少一老,好像时间湖面水上水下的两个影子。
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
甘衡当然不是叶光寅,从性格到人格都截然不同,但他身处这个圈子,就如同深处一个极宽广的漩涡,这个漩涡能吞噬人,连骨头渣渣都不剩。
魏菊圣打破沉默:“叶老,你打算如何处置杨凤霞这孩子?”
叶光寅这才想起角落里还有个活人。
程荔缘看了过去,康继纯蹲坐在那边,眼泪把眼妆弄花了,恐惧地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叶光寅,鹌鹑一样纹丝不动。
靠山康屏被带走了,她留在这里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她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了。
叶光寅不至于同一个小辈较真,淡漠说:“叶家当众认回了她,不可能再对外说别的,就留在这,当个透明人吧,叶家也不缺这一碗饭。”
康继纯仿佛死囚听到了大赦天下,微微张开嘴,欣喜爬上眼底。
甘衡嘴角动了动:“叶光寅,我提醒你,人身拘禁非法。”
叶光寅平静说:“她偷走了叶晗的人生,叶晗吃了什么苦,她就还多少年,比起她母亲好多了。”
康继纯僵住,寒意掐住她脖子,她才意识到她留在叶家的下场,不敢向甘衡求救,在甘衡眼里,她从头到尾都不曾存在过。
能对弈叶家还让叶家满盘皆输的人,比叶光寅更恐怖。
程荔缘看到了康继纯的表情,直接开口:“叶老先生,我觉得你应该把康继纯放回去,是康屏带走了她,她是个受害人。”
她语气直白,就像平时对老师同学说话那样,和叶家深沉如副本的气氛格格不入,叶光寅看向她,像在看一个别的星球来的人,眼底阴霾退散了一些。
“哦,那你有什么想法,能说服我改变主意?”叶光寅目光好奇,恢复成第一次见面时的他了。
甘衡望着程荔缘,就像在看自己化身蚌肉紧紧保护起来的珍珠,程荔缘尽量无视了甘衡近在咫尺的凝视。
“对她来说,康屏就是她的生母,康屏灌输给了她一切,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没有选择,就算你想报复她,让现在的她回到普通人的世界,不是更有效果吗。”
叶光寅爆发出大笑,白胡子都抖起来:“好,你跟甘衡真是两个极端。”
他收敛了笑意:“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说服她本人。”
程荔缘点点头,走向康继纯,康继纯表现得非常回避,看也不看程荔缘,魏菊圣走了过来,手轻轻搭在程荔缘肩上,示意她来。
魏菊圣说:“去年你外婆去世了,今年我去上香的时候,邻居说她留了本相册给我,我带来了几张照片,你看看吧。”
她把一本薄薄的册子拿出来,递给了康继纯。
康继纯本不愿接过,却被相册上的合影一下子吸住目光。
照片上那个二十出头的女人,穿着土里土气亮色搭配的衣服,桀骜不驯地看着镜头,脸和她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任谁见了都不会认错她们的血缘关系。
魏菊圣:“你妈妈杨秀莲年轻气盛,想找有钱
人结婚,对方已有家庭,你妈妈用怀孕逼对方离婚,对方得知你妈妈怀的是女儿,把你妈妈赶走了,你妈妈回家生下你,邻居闲话太大,她坐完月子就跑了,说去打工,一去就再没回来,我听说她结婚了,在另外一个镇子生活,每年会给你外公外婆寄点钱,你外公外婆去世后,她找到我,问过你近况,我没告诉她,怕她找到康屏,会有生命危险。”
康继纯怔怔地听着,看着照片上的女人,只有一个感觉,她皮肤比她黑多了。
魏菊圣:“现在,你可以回你生母那边,她家里条件不能和康屏那边比,她现在的丈夫很宽厚,愿意接纳你,你是大学生了,不需要长期住在他们家,只当每年有个过年的地方。”
大学生……过年?在一个小镇子?
她想起了她读的国际私立母校,还有每年去度假的地方,是科莫湖,是圣特罗佩,康屏在那边都有别墅,那是她习以为常的家,是她心之所属的地方,她继父袁正成还有私人岛屿和私人城堡,每个地方都有她的房间,都非常漂亮。
巨大的割裂感弥漫开,她心口破开一个空洞,只感觉无尽的空虚和恐惧。
“不,我不要去,我要回我家。”康继纯捂住脑袋,语无伦次,“我还有爸爸,我爸爸是袁正成!他会要我的!”
老管家在一边开了口:“袁先生刚刚致电,说康屏和康继纯二人,都任由叶老处置,他会着手解除和她们的法律关系。”
康继纯彻底呆住了,控制不住身体发抖,牙齿咯咯打战。
魏菊圣:“我建议你回去和生母生活,叶家是个吃人的地方。”
吃人的地方?康继纯扭头环顾,光是这座庭院,就美得如梦似幻,外面那些游客最多的园林,不及这里万一。
她目光漫无目的地游弋,落在了程荔缘脸上。
程荔缘还是那样看着她。
康继纯突然不再发抖,有什么内生的情绪支撑住了她,她慢慢起身,一步一摇晃地走向程荔缘,两个蒙面军士挡住了她。
程荔缘:“没事,让她说话吧。”
康继纯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面,言行举止像个世家淑女,温婉开口:“程荔缘,你觉得你赢了,对不对。”
程荔缘直视着她:“我没有想过这种事,这不是比赛,现在你处境很危险,你得考虑清楚。”
康继纯充耳不闻:“你说让我回到普通人的世界,是对我最大的报复,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我妈妈教给我的东西,你天生就会。”
她看程荔缘的眼神,逐渐向康屏靠拢,只是被脸上的温婉牢牢束缚着,以至于那层温婉成了人皮面具。
“我不会去任何地方,我要留在叶家,对外,我就是叶继纯。”
一个人的命是自己所选,没有人能为此负责。
程荔缘离开前,看了一眼叶家的衍水阁,夜色中花木巧思,灯火如星子坠湖,亭台轩榭水天一线,睡莲红鲤,海棠石桥,如徐徐展开的宋画长卷。
也是一座空空荡荡的牢笼。
“你在想什么?”甘衡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活人气息环绕了她,她的肩膀被他掌心的热度烫到了。
“没事,我们快走吧,我想回去了。”程荔缘不想说话。
甘衡感应到了她的情绪,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程荔缘没有反对,她现在需要人的体温。
坐上后座,甘衡靠在她旁边时,程荔缘安静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不会跟甘衡去美国了。
甘衡望着程荔缘明灭不定的眼睛,心里难得缱绻,今天她态度对他不一样了,他可以……稍微得寸进尺一点吗。
衍水阁,书房内。
叶光寅独坐在灯光下,晚宴已散,宾客都走了,他脸上木无表情,像一尊雕像,直到管家端着茶进来,他忽然绽开个笑容,像想起了什么。
“那小姑娘,华庭小时候跟我说话也是那个语气。”
管家汇报:“底下审问出来了,项蒙被收买,帮明稷先生遮掩了不少事情。”
叶光寅:“不然甘衡也查不到叶家这么多烂账,把柄现在全在他手上了。”
管家:“还有一件事,项蒙刚刚说了出来。”
叶光寅喝起了热茶:“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管家:“程荔缘母亲祖上,是叶家本家分出去的一支,建国前他们就已经脱离了本家阶层,和叶家彻底切分开,血脉联系也非常稀薄。”
叶光寅茶水泼了些在桌子上,眼睛里全是异样的光,“你不早点说?!”
管家:“现在要去追他们吗?”
叶光寅:“去。”
没血缘关系的都没关系,何况有血缘,再稀薄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