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继纯往后翻去,神情起初是轻视而高高在上的。慢慢的,她笑不出来。看那些文字时,眼睛有种灼烧感,呼吸也不畅。她不理解为什么程荔缘可以这样彻底地交出自己。
“谢谢你这么有表达欲,坏心情和负能量都在上面。”
拣选了一会儿,康继纯撕掉了最后一页。
草坪那边,萧阙目光示意程荔缘,程荔缘看懂了他的意思,微微摇头,看向周围,人实在太多了,她和甘衡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甘衡今天做的这些,让她感觉到温温热热的暖流。
那天和甘徇谈话,她就决定今天会说出自己的心意。她想告诉他,他们可以试着走向彼此的世界。
萧阙给她发了个消息,让她去后面庭院先等,他待会儿把甘衡叫过去。
萧阙有时候觉得甘衡身上戾气很重,隐而不发,就更吓人。
程荔缘能平复消融甘衡身上那些似有若无的戾气。
程荔缘去了庭院那边,池塘曲水流觞,阳光透过湘妃竹洒落光斑,还有竹筒引流水,丁达尔效应就在头顶,她蹲下看鱼游来游去,心跳像鱼群一样忽慢忽快。
程荔缘连大考都没这么紧张过,考试前她复习充分,不会往坏方向想。
水里有一条淡金到仿佛通体在发光的鱼苗,周姨告诉她这是拍卖回来的品种,可以对它许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逗她。
程荔缘合拢双掌。
“我们之间横亘着很多不同,如果他接受,我们就一起努力尝试,锦鲤大王,祝我表白成功。”初中生的想法很弯绕,终归也很简单。
甘衡和那位滑雪的难兄难弟说了几句话,回头就看到程荔缘不在原地了,他皱眉看向萧阙。
“程荔缘在后面庭院等你。”萧阙说。
甘衡心口一跳,抬脚就往后面走,穿过走廊时,他意识到自己脚步太快,稍微放缓了一点。
不能让程荔缘知道他知道。
他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他看见父亲模仿着喜欢,不管是对他母亲,还是对别的什么人,他就像看见镜子里钻出一个伪人生物一样想吐。
他知道他的母亲也不单纯,程荔缘的母亲也有自己的利益考虑。
不过今天那些都不重要,只有小动物那样的喜欢是纯粹不变的。
程荔缘也好,甘蔗也好,都让他感知到了这一点,一百只甘蔗趴他脚边,也比不上程荔缘看着他眨一下眼睛。
只要程荔缘是真的喜欢他,他会像照顾自己认养的小动物一样,照顾她一辈子,这样精神上的契约关系才不会腐烂变质。
只有程荔缘是纯净的,不会被那些东西污染掉。
绕过书房的时候,康继纯走了过来:“小衡,你能过来一下吗?”
甘衡没有理睬,也没放慢步伐。
康继纯在他背后开口,语气温婉又为难:“缘缘把她日记忘在书房了,上面有些话,我觉得你会想看看。”
甘衡定住脚步,缓缓转身,语气很慢:“你偷看她日记?”
他眉眼逆着光,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好像很淡地扫了过来。
康继纯嘴角本来端着温婉得体的笑僵住了,人不自觉倒退一步,解释不清这种本能的畏惧。
今天天气太好,阳光太强烈,这样斜照过来,他睫毛投出的阴影落在他脸上,像一张面具。
“我不是故意的,上面提到了你。”康继纯声音放弱了很多,把手里的东西递了出去。
甘衡目光落在对方手上拿着的手账本上。
他不用看这些,他可以直接去庭院那边。
眼前出现了程荔缘等待的背影,他走过去,她朝他转过来,一条发光的时间线随之延伸出去。
甘衡眼睛里有很深的潭水在涌动,胸廓随呼吸而起伏,冬眠的节奏里,蛇胎似动非动。
庭院里,程荔缘等了半天没等到甘衡,给萧阙发了消息:“甘衡人呢?”
“我让他去庭院找你了,”萧阙说,“你再等下,可能他也紧张。”
程荔缘刚想说什么,余光看到了甘衡的身影,她收起手机,站了起来。
甘衡慢慢走到阳光下,脸色异常平静。
平静到像是对他们为什么来这里毫不知情。
他就这样很平淡地走到了她面前。
程荔缘想过很多遍的开场白卡住,忘了要说什么,过度紧张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失真,心跳和耳膜轰鸣最吵人。
好像一个临时被推上话剧舞台的替演,台词什么的根本一片空白,聚光灯烤着她的脸。
“你要和我说什么吗?”甘衡开口了,声音很轻柔,给人有温度的错觉。
程荔缘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推力,不知道是来自他的声音,还是他此时给人的感觉
。
阳光和风让一切都在失真,模糊了她的在乎,腿像生了根,她刚开口就听到自己声音在抖,努力想稳住,还是有种细弱发颤的调子。
“甘衡,我喜欢你。”
终于说了出来。
甘衡望着她,嘴角轻轻牵起,露出了一个微笑,那微笑没有什么温度。
程荔缘望着他,感知好像脱离了她的意志,离开了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捕捉空气里一切气氛。
她感觉到一种悬而未决,隐约不想解读他下一秒要说什么。
甘衡站在那,停匀得像一株水杉,阳光下郁郁苍苍,眼波微凉。
“女孩子要选对路,往高处走,才能不受委屈。”他慢慢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舒缓。
程荔缘一开始没听明白,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一句没有关系的话,然后意识到了什么。
甘衡不是在发表什么看法,他是在引述。
程荔缘耳边缓慢地轰开碎屑,所有杂念被一下子排出,大脑都茫然真空。
“程荔缘,你日记上说想和我结婚,你妈妈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女人最大的成功,就是嫁对老公?”他的声音也变得波动而不真实。
这些都是她日记上的话。
程荔缘无法思考,本能垂下眼,血慢慢往脸上涌,耳朵里全是血液奔流,如同她混乱的思绪。
为什么,日记,甘衡,这几个字连一句完整的困惑都无法组成。
“我的位置还不够高,要像甘徇那样,才算够高的选择?”
他的声音好像是直接在她脑海里生成的。
程荔缘好像被咒语定在原地,另一道声音由远及近,“衡衡,别生气。”
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凿了下,程荔缘看到了康继纯。
她才注意到康继纯的小礼服,和甘衡今天穿的是同一个系列,就像去年甘衡生日那次,董芳君安排她和甘衡穿的是同一系列,而康继纯的礼服风格,显然是康屏个人的主意。
这怪不了甘衡。
康继纯走到了甘衡旁边,甘衡对此没有反应,阳光下微风中,水面波光粼粼,他们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比她更像青梅竹马。
康继纯温婉开口:“缘缘父母离婚了,家里这么大变故,心里难过,在日记里说真话很正常的,可能就是她妈妈平时说这些说多了,家庭教育不一样,你别往心里去,再说。”
她停了一停,望进程荔缘的眼睛,宽宏大量地笑:“小徇表哥选的学校那么好,又能给写推荐信,我听了都想去,可惜我和小徇表哥不太熟,不像缘缘你和他关系那么好。”
程荔缘慢慢的,后知后觉的,完全明白了甘衡的神情,还有他那些话从何而来。
看不见分界线落下,把他们分开,他们之间忽然就感觉远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很努力,又不很稳定:“那你能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吗?”
不要听其他人说什么,不要看那些东西,现在只看着我眼睛回答我,可以吗。
甘衡目光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地落在她身上,好像冬日清晨沁凉的空气,透进她喉咙和肺腑。
“不了,谢谢。”
可以是回答她现在这句,也可以是回答她指向的那句。
很满分的一语双关。程荔缘站在旁观角度,比如忽然变成萧阙,或许还会失笑。
她笑不出来,甚至有种解离感,觉得深深困惑,解释不了为什么会这样,也解释不了她现在是什么感觉。
她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衡衡,我们回去吧,那边要把生日蛋糕推出来了。”康继纯抬手去扯甘衡的袖子,去年是程荔缘站在甘衡旁边,和他一起切蛋糕,今年看来要变成她了。
甘衡转身走开了,没让她碰到自己衣服边。
程荔缘不知道自己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勇气,再脱口而出时,连她自己都茫然。
“不要走,”她声音很轻,“真的,现在别走。”等她把一切解释清楚。
甘衡脚步停下,程荔缘升起希望。
“一直没有跟你说清楚,是我的错,”他没有回头,声音很温柔,“我不喜欢你。”
简单到不留任何悬念。
然后他继续向前,一直走进了走廊拱门里,身影消失。
等程荔缘回过神,庭院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慢慢蹲了下来,水波搅动,淡金色的光一闪即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
“程荔缘?”萧阙找了过来,切蛋糕的时候他没有看到程荔缘,甘衡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太陌生,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叫了好几声,程荔缘才听见他的声音,萧阙的语气太轻,好像怕惊扰了她,他从来都是很随和随性,不会这么对她说话。
程荔缘抬起眼睛,视野好像进水了一样晃,萧阙的脸成了模糊一团,还可笑地在发光,她眼眶很疼很酸沉很烫。
“你哭了啊。”萧阙盘膝坐下,和她视线平齐,冷静地掏出抽纸,抽了一张给她。
原来她是哭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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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天回高中啦[彩虹屁][可怜][发财][猫爪][猫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