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地睁开了双眼,右手上的冻疮摁在粗糙的墙面上,彻骨的痛感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要。”
宁城从不下雪,但向越吟却记得——
那天他迈着蹒跚的步伐,拖着沉重的身体,碾过地面上的枯叶时,那些沙沙声,就像广播中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他不要当那个卖火柴的小男孩,他要活下去。
而当愿望足够强烈的时候,神就会降临。
当高热再一次占据了大脑时,他几欲跌落的身躯终于向下跌去。
但迎接他的不是黑暗,而是妈妈——
“孩子!你没事吧!”
向越吟再次睁开眼,是在医院的病房。
他躺在最中间的那个床位,四周拉着帘子。
左手的手背上打着吊瓶,他盯着那高悬的吊瓶,似乎听见了药水往下滴的声音。
这在哪里?
向越吟环顾四周,却发现其他两张床位上并没有人。
唯一的动静,就是在门口,似乎有人在那儿说话。
他想要踮脚去够挂在上端的吊瓶,可奈何他的个子太瘦小,哪怕踮起脚伸长了手,都够不着。
于是,他一把扯开了手背上的针,血滴瞬间喷涌而出。
他赤脚走向门边,终于听见了门外的动静——
“以桃,你这是上哪儿又捡了个孩子?”
“哈哈——不知道啊,我就出门买个了菜,回来的路上就碰见这孩子快走到福利院门口了。”
提问的那人沉默了片刻,说:“我刚才给他检查了一下,这孩子的病其实就是看着吓人,因为拖得时间太久了。要是提前干预,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可能得多住院观察几天,这孩子身上毛病不少呢,还有营养不良什么的。”
“那我预缴的费用够吗?”
“再缴五千吧。”
那人顿了顿,“你报警了,有什么消息吗?这孩子的父母之类的,要是能联系上父母,费用什么的也不用你来承担了。”
“还没呢。”
“都三天了!还没联系上父母?”
“嗯呐,没事啦。”向以桃耸了耸肩,“钱嘛,总是能想办法筹到的,孩子要紧。”
“你都照顾那么多孩子了,还加一个?你这福利院刚起步,政府的资金也不会那么快到位啊。”
那人语气急促了些,“你看看你自己裤子都翻絮都没发现。”
“穿在外面的裤子,保暖就行了。”
“那似锦呢?”
长久的沉默,许久,向以桃才轻声道:“委屈我们似锦了。”
·
又三天,向越吟终于愿意与人沟通。
他看着面前这面容温柔,半蹲在自己床边的女人,她说她叫向以桃。
“你叫什么名字?”
摇头。
“你知道你父母的名字吗?”
摇头。
“孩子,那你记得你家在哪里吗?”
还是摇头。
“嗯……”向以桃面露难色,“那你知道自己今年几岁吗?”
“八岁。”
那是向越吟跟向以桃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眼中写满了防备,沙哑的声音是高热过后的短暂后遗症。
向以桃又离开病房了。
向越吟再次拔掉了自己手上的输液针,凑到了门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太长时间了,他好像想不起来了。”
“以桃,你听我的,先把他送到警-察局吧。他们会先照看这个孩子的,实在找不到才会再来联系你。孤儿院现在的情况,没办法再多收养孩子了。而且这孩子的性格有点古怪……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拔掉输液针,明明年纪那么小,就总给我一种半死不活的感觉……”
“……也不怎么吃东西,晚上也不睡觉。你都不知道,你晚上回去的时候,这孩子就一个人坐在病床上,一坐就是一晚上,好几次吓到来查房的护士。”
“我知道……”
向以桃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他现在这种状态,我才更不能把他随便丢给警-察,就撒手不管了啊。如果找到他的父母还好,如果找不到呢……如果他其实是被……”
向以桃的话没有说完。
但屋内的向越吟却默默地替她补上了——
如果他是被他的亲生父母抛弃的呢?
向越吟愣是在医院又住了大半个月,在这期间,片警无数次的上门询问他关于家庭的情况,都一无所获。
他努力地在大人面前装成一个失忆的孩子。
直到出院的前一天,向以桃轻轻坐在了他的病床前。
她朝向越吟伸出手,说:“我知道你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家在哪、父母是谁了。”
“……我也知道你其实这段时间都挺混乱的。”
她温声说:“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向以桃话音刚落,她就对上了向越吟那防备的目光。
她没忍住轻笑了一声,“你想……成为我的家人吗?”
直到如今,向越吟都没有想通,那天在病床前的向以桃为什么会收养他。
他原来只是想装失忆赖在盼江福利院的,至少……会比在原来的那个家好。
可向以桃对他笑,问他——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家人。
第30章
那一天,向越吟抛弃了“严书”,拥有了自己的新名字、新的家,和……一个妹妹。
向以桃拉着他的手,还没到向家大门口,他就听见有人从屋内飞奔而出。
一个长相稚嫩的女孩儿扎着两根麻花辫,一个猛子地扑进向以桃的怀中。
她的脸肥嘟嘟的,小小的手臂环住向以桃的时候,甚至够不着向以桃的后背。
向越吟听见女孩儿奶声奶气的声音,说:“妈——妈妈——妈妈呀——”
像一个稚嫩又烦人的蜜袋鼯。
“你才回来,似锦好想你噢——”
过分甜腻的声音,让向越吟忍不住一哆嗦。
他警惕地瞥了向似锦一眼,却刚好撞见她撅着嘴,虎视眈眈看着自己的模样。
向越吟与她对视,此时此刻女孩儿的眼神对他而言,太过于熟悉了。
那是往日在家中,弟弟在意识到他有可能争抢他任何资源时的防备。
这种“攻击性”,让向越吟见向似锦的第一眼就有了不好的印象。
向似锦不满地哼了一声,说:“我认得你,你是那天倒在外面差点嗝屁的那个小孩儿!”
话音刚落,向以桃就拎着她的衣领往后一拽,让她站好了。
向以桃轻笑了一声,“怎么没大没小的,叫哥哥。”
向越吟看着向似锦越撅越高的嘴,在心里暗暗腹诽——
我才不要呢!
这只翘嘴蜜袋鼯应该会这么说才对。
可下一秒——
“哥哥!”
她仍是那副别人欠了她五百万的脸,可却相当痛快地喊了他一声哥哥。
她凑到向越吟的面前,抬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好吧,谁让你高我一点点呢,这个哥哥就让你当吧。”
“什么叫让。”
向以桃被逗笑了,“越吟可比你大三岁呢。”
“我不管。”向似锦撅嘴应道:“我想当姐姐。”
闻言,向以桃的笑声更大了。
她宠溺地揉了揉向似锦的头,没再说什么。
而目睹了这一切的向越吟,却缓缓睁大了双眼——
他想过这个妹妹会讨厌他,讨厌他的加入,分走了本该属于她的爱;
他也想过,这个妹妹会哭闹着说不要哥哥,让妈妈赶走他;
可他的妹妹却只是嚷着自己想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