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津杨哼一声说:“打输了有什么好说的。她的拳头简直堪比大铁锤,妈妈你敢信吗?李映桥一拳打过来,我以为老师关灯了。”
唐湘“啊”了声,恨不得掀开他的天灵盖看看,“没脑震荡吧?头晕不晕?这样,现在马上换件衣服,妈妈带你去医院拍个片。明天我得给你老师打个电话。”
俞津杨忙说:“电话别打了吧,我和她已经握手言和了。还拍了照片,徐老师说挂在教室的黑板上两周,以示惩戒。”
同学们已经笑了好几天,他俩最近上学只要一走进去,原本鸦雀无声的教室里瞬间哄堂大笑。搞得他现在都不敢太晚去,老早一个人坐在教室看书。
唐湘:“这有什么好笑的,儿子,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
俞津杨:“因为他们说,像诺基亚的开机广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看着唐湘的嘴脸:“……”
等到‘惩戒期’结束,他要去找老师拿底片,撕成碎片,然后让李映桥吃下去!
然而,他很快见识到自己和“坦克”的格局还是有点差距。
这天黄昏,小画城仍旧寂静,正值大人们的下班高峰期,陆陆续续响起自行车的电铃声,亦或是汽车轮子辚辚碾过麻石路面沉闷的声响。
杂货铺的卷帘门半拉着,里头没开灯,昏蒙的暮色光照在门口落下些残影,能照见玻璃展柜后蜷坐着个小小的身影。李姝莉还在外头跑长途,这几天夜晚都是小姨来陪她睡。这会儿小姨还没下班,李映桥放学就把杂货铺的门半开着,这样熟悉的邻居们如果想买东西自己会进来,景区内的游客问两句也就会离开。
李姝莉不在,李映桥这么点大是不敢擅作主张自己对外开张,怕收到假币。正是这会儿,徐老师坐在附近的馄饨店里酣畅淋漓地吃着大碗馄饨,他平日里骑进骑出的那台二八大杠,此刻正明晃晃地停在李映桥的杂货铺门口。这车那几年都没什么人骑,整个学校只有他爱骑二八大杠。
李映桥手很痒。
她想拔掉徐老师的气门芯,谁让他把照片挂在黑板上,让同学们嘲笑了好几天。
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去,悄悄从半卷着的卷帘门里往外看,那台二八大杠的自行车后轮近在咫尺,她心里顿时一喜,嘿嘿。
徐老师,今天走着回家吧,好吗。
俞津杨刚准备去给太奶奶送晚饭,就碰巧撞见这猥琐的一幕,杂货铺的卷帘门下蛄蛹着一团可疑的“蛐蛐精”,卷帘门只开了三分之一,她整个人对折成缩在卷帘门缝里,辫子在门挡下一晃一晃,正呲牙咧嘴地伸手去拔徐老师的二八大杠的气门芯。果然是坦克的格局,永远不在内部找敌人,她永远要找难度最大的那个boss复仇。
下一秒,眼看就要拧完螺帽的李映桥感觉自己后脖颈被人提溜起来,整个人被一股神奇的力量从卷帘门的门缝里倒着给她拔出去,熟悉的嗓门炸雷一般从她耳边灌进来:“小破孩,这个月几次了?你自己说说,拔我几次气门芯了!手怎么这么痒!”
“……”
说实话,俞津杨也从来没见过这台二八大杠,打从他来这里的第一天起,他老爸就是一个每天不对着汽车后视镜搔首弄姿几分钟就无法出门的人。
李映桥正被他拎在手里,一边“叔叔叔叔”地巴巴叫着他。
俞人杰:“现在叫爹都没用,你跟我回家,拿打气筒,给我打个五十遍!看你下次手还痒不痒。”
第三章
小画城是拆二代的聚集地,拿着入不敷出的工资,住得都是自建小别墅。小画城后方有个小码头,丰潭江的支流从其奔涌而过,江岸居民多数将自建房改建成商铺,偶尔给游船上的乘客们抛售泡面烟酒和小虾米。有些是不屑这些蝇头小利,比如俞大老板,他手下经营着四五间玩具工厂忙得像头拉不完的驴,自然也顾不上门口这点三瓜俩枣。
他和李姝莉的铺面正好隔着一整条川明街,李姝莉在街头,他在街尾。李映桥有多皮他是知道的,尽管小破孩“叔叔叔叔”地叫了一路,他也没心软,本着是要好好替她改改这看见气门芯就想拔的毛病。
李映桥开始还扑腾着,后来被他这么不由分说地拎了一路,也彻底放弃,小脑瓜子认命般地耷拉着,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活像只偷小鱼干被逮了个正着的小猫,完全听凭俞人杰发落。
然后在俞大老板的一声令下,她立马抡圆胳膊铆着劲儿足足给他的后轮打了十分钟气,才气呼呼地说:“叔叔,可以了吧?”
李映桥其实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平日里最爱开着大奔招摇过市的俞叔叔,今天怎么会骑一台这么过时的二八大杠,她以为只有徐老师那么死板的人,才会骑这个车。
然而,十分钟还不够俞人杰抽支烟,他站在家门口的路灯下吞云吐雾,心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这让这个小皮猴打够一支烟的时间,刚要说顺便前轮也给叔叔补点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唐湘的声音:“俞人杰!”
唐湘站在门口,旁边还站着个小的,手上拿着刚拔完的蒜苗,看着路灯下一大一小,话赶话又催了句:“干什么你?”
俞人杰后脑勺被吼得跟揭开一层皮似的,透着丝丝凉意,怕唐湘误会他在家当不成大爹,在外面偷摸当,于是刚要说是这小破孩先拔我气门芯。李映桥立马先发制人地大声说道:“唐湘阿姨!俞叔叔说让我帮他打个气!他就给我五块钱!”
唐湘看着俞人杰:“那给钱啊,磨蹭什么。”
俞人杰:“…………”
俞人杰开始觉得他和李家所有人的八字上辈子都被大蒜酱腌入味了,这特么也太冲了。
很长一段时间,俞人杰都把李映桥列为整个小画城“第一猴精”以及“第一不好对付”,小时候就这样,长大简直不得了,三令五申让儿子离她远一点。
俞津杨一边趴在桌上写作业,一边用一种“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的无奈口气对他老父亲说:“爸爸,我俩做同桌不可能一句话不说。再说,李映桥那个脾气,我不理她,她能揍到我理她为止。你能不能少招惹她,省得她第二天上课又来烦我。”
“下学期就换同桌了吧,再忍忍。你是个男子汉。”
“哼,干旱的旱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俞人杰本来都打算走出他的房间,转头又上下打量他一眼,“儿子,你今年的个子怎么好像又没长?你这身高还能和李映桥做同桌?我看她快高你一个头了。”
“所以她进国旗班了。”
“你想进吗?”
“不想。”
“放屁,”俞人杰又折回来,附身凑近他搁在桌沿的下巴,瞧着儿子的眼睛,毫不留情地戳破说,“你明明就很想。”
俞津杨不让瞧,笔尖在作业本上不知道划拉些什么,一察觉到有黑影覆下来,立马将脑袋扎进臂弯里,不给他爹研究的机会,声音嗡嗡,闷在桌板里:“说了不想就不想。”
俞人杰思索片刻,在他的军舰小床上坐下,厚颜无耻道:“我要不给你们校长打个电话……最近厂里新到了一批山毛榉,可以叫木工师傅打几百张桌椅——”
俞津杨瞪着一双大眼睛:“……”
“打什么桌椅,”唐湘进来搡着他的胳膊,给推出去,“别打扰儿子写作业,你干点正事吧行吗,你还嫌儿子在学校被人说得少了是吧?”
“他们这是嫉妒!他有我这么个帅老爹,还有钱,让别人说两下怎么了?”
“你自己挨两句都急眼,儿子脸皮比你薄多了。而且,国旗班条件这么硬,他站头排老师都嫌矮,你是把他架到火上烤啊!你能不能别老拿他和李映桥比长比短的——”
话音未落,俞津杨的房门“砰”一声关掉了。门外两人倏地停下看了眼,看着紧闭的房门又齐刷刷转过头去,唐湘仍瞪着他,放低声音道:“比什么身高啊,要不比比成绩呢?再不济,你自己和她爹比比呢?”
俞人杰:“你想让我去坐牢啊?”
唐湘:“……读过书吗?听不出来好赖话。我是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更何况还是你自己的儿子,他心里别提多烦你。”
俞人杰不当回事:“胡说八道,前两天卷子发下来都敞敞亮亮地写着‘人杰儿子’这四个字,这种待遇你就说小画城哪个爸爸有?”
唐湘一巴掌拍他脑门上:“你还敢提!那是因为你非要给他加个津字,他本来俞杨俩字都写不明白!他现在索性自己名字都不要了,”说着,唐湘掰着四根手指头边数边一字一顿说:“‘人杰儿子’——多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四个字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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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二零零七年,鸟巢、水立方等奥运场馆相继竣工,零八北京奥运已经进入分秒必争的备战状态。
这天放学,小画城大人们还没下班,嶙峋的山脊仿佛困在地根深处的巨兽露出的爪牙,也没能将夕阳抓下来。
李映桥听见下课铃一打响,立马将笔往桌板里一丢,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回家,那消失的速度简直堪比火箭发射,俞津杨前一秒还在春风化雨试图感化她,“老师今天让我盯你值日——”
后一秒座位上已经空空如也,一片落叶都没给他留下。
俞津杨:“……”
俞津杨简直难以忍受,千纸鹤,千纸鹤她不叠,值日,值日她又不勤快,学习,学习还是个倒数的。他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要跟她同桌两年。
徐老师没多久就被调到市里的学校,新来的班主任对他们不熟悉,征询家长们意见后也没有随意调换位置,尽管俞人杰脚都举上去了,新来的这位老师铁面无私,不吃他那套,尤其看到他的大奔后对他更是不屑一顾。
于是俞津杨就这样和李映桥同桌到四年级。至今他还是不能接受,就这样的人,还能进国旗班,还能每周一扛着鲜艳的国旗接受他们的注目礼!
自从进入画城小学以来,俞津杨在唐湘女士的谆谆教诲下,各方面都尽量让自己达到画城大人们眼中的“完美小孩”,除了身高是他的硬伤之外。他是班长兼职中队长,目前晋升的空间也就剩下大队长,不过这不在他本学期的计划内。唐湘女士也坚持认为还是成绩比较重要。
自从跟李映桥同桌,体育课用来测肺活量的千纸鹤她是懒得叠的,成绩更是顾头不顾腚,除了卷子上那俩名字写得漂亮之外,其他地方简直惨不忍睹。好几次老师都气得给她批语——“再拿卷子垫你的瓜子壳我叫你妈来!”
而且,还时不时和隔壁班的男生打架,天天给他这个班长惹事生非。到头来因为长得高,能和高典一起大摇大摆进国旗班,他作为中队长却只能站在主席台下面,瞻仰她作为护旗手的威风。完了回去还要端茶倒水借作业给她抄。
俞津杨愤愤咬牙,这次打定主意不再管她。
这时,高典回过头来:“坦克呢?”
俞津杨面无表情:“开走了。”
“……”
高典是留守儿童,父母在深圳打工,一年也就过年回来一趟。他平时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小画城,爷爷奶奶年纪大,不能来学校接他,都是他自己一个人背着书包过马路。学校就在小画城的对面,路并不远,高典个子很高,但显然基本上是拿智商换的,他一二年级过马路都让门卫大爷替他看着。这会儿也正愁呢:“淼淼,你太奶奶过生日,你给她写什么贺卡啊?”
“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高典:“……”
“怎么了?”
高典:“假如这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他呢,今年九十九岁,哥哥叫东海,弟弟叫南山,俩都挂掉了。那他应该得到什么祝福?”
俞津杨:“……那就老老实实祝他健康长寿。”
高典抓耳挠腮:“那我奶奶会说我的学费白交了!”
“……咱俩上的一个学。”俞津杨小朋友爱莫能助地说。
***
李映桥几乎在一分钟内跑回家,学校到杂货铺的距离也就两三百米。对于李姝莉来说,她刚收拾完今天的仓库,听见学校的放学铃声打响,下一秒,桥桥就已经出现在家门口,铃声的余韵还在她耳边绕着呢,女儿已经坐在玻璃柜台里大口大口地啃上零食了。
李姝莉叹了口气,锁上仓库门说:“我真应该听你们体育老师的建议,送你去练个短跑什么的,这速度,老师布置作业你听清了吗?”
“没听。”李映桥嚼着咪咪虾条,如实说,“晚点问俞喵喵,他肯定记了,他恨不得连老师放个屁都揣兜里给他妈闻一闻。”
李姝莉没工夫搭理她:“我去买点菜,晚饭你舅舅过来。把收银的柜子锁锁牢,别让他看见。”
李映桥立马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昂首挺胸高声道:“收到!”
等李姝莉一出门,她才慢半拍地一弹自己的脑门猛然想起来,“今天要值日!完蛋!”
川明街的麻石路面蒸腾着暑气,傍晚时分的夕阳像锅底烧热过又冷却的热油,余温覆盖整条寂静的街道。学生们像一窝窝的蜂,从街面一波波成群结队的走过,李映桥估摸时间,探头探脑地看着对面马路即将涌过来人流。果然看见一颗格外熟悉的人头,她立马拿出准备好的一碗水和勺子,先狠狠在自己的侧脖颈上斜着剜了一勺,那片的皮下血管,瞬间爆开,划拉出一整片鲜艳的红砂。
啊?还真中暑了。
她如获大释,立马叫住正准备从她铺子门前绕过去的俞津杨,“喵!”
俞津杨当作听不见,显然不想和她交流。脑袋上还特意戴上前两天老爸从上海出差回来送他的一个当时很热门的头戴式耳机,他早上出门时老爸手忙脚乱塞他书包里。
如果李映桥话很多让他带上耳机不要和她说话,但是没有给他匹配任何MP3和随身听之类的音乐播放器,纯纯就是一个装饰耳机。他爸说,听音乐容易分散注意力,还有可能会导致耳聋,小孩子还是不要听太多,耳机的作用还是隔绝李映桥这个烦人精。
他白天上课没戴,放学这会儿决定戴上,怕路过杂货铺的时候被李映桥逮住。
但李映桥还是把他逮住了,连他没地方插的耳机线也一起逮出来,拎到他眼前促狭地晃了晃:“喵喵,听什么呢?听自己的心声吗?”
“……”他一把夺回耳机线,脸不自觉红了,有种被人拆穿的窘迫,他脸皮确实很薄,都怪老爸出的馊主意,他为了维持住班长的威信,只好冷冷地看着她:“李映桥!”
李映桥哈哈大笑,想起小画城里那些动不动就戴着随声听装酷的小男生:“脸皮这么薄还要学别人装酷。好嘛,我又不会告诉别人,只要你帮我瞒过值日的事情,这件事我就烂在肚子里,不然我就告诉高典他们。你其实私底下喜欢装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