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因为你妈是货车司机,如果这件事就这么掩盖过去,因为你怕自己没办法面对你妈妈对吗?”
“谁告诉你?”李映桥一愣,“俞津杨?他为什么跟你讲这些?你告诉他我们的赌约了?”
张宗谐冷笑问:“怎么了,不能说?怕他担心还是怕自己赌输了,毁了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她没讲话,只盯着他。张宗谐第一次见她露出这种表情,恍然:“原来你也怕输。”
紧跟着,他不容置喙地开口:“李映桥,我跟你共事这么多年,我原以为你跟我一样,从不在工作上给自己留退路,现在呢?为了个男人,连基本上的判断力都没了?你明知道一年后的结果不会改变,你真以为这几个小网红就能带动丰潭的经济了,丰潭的根本问题在哪里你不知道吗?就这家破酒店真的够得上五星吗?设施设施老旧,服务服务不到位。我昨晚半夜想叫个熨烫服务,都磨磨蹭蹭。这里的人根本没有service这个概念,这就是丰潭的局限性。北上广哪家五星级敢这样对待套房的VIP客户?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越觉得我当初和你打赌是个错误的决策。”
他缓和了语气:“等小画城的法务尽调结束,Convey会有重新的人事调动,你那些事儿我一个字没往外说,只要你愿意,Convey旅途永远有你的位置。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
俞津杨从酒店回去之后,就搬了一下午的行李,唐湘一看房间差不多搬空了,也赶紧出来帮他推箱子:“怎么搬这么多,下次再慢慢搬呗,小画城那边住着也不方便,要不等官司结束,我们就直接搬回市里住好了呀,正好带甜筒回去看看姥姥姥爷。”
“妈,我没这个意思,”俞津杨拎过她手中的箱子说,“我打算在小画城重新开个工作室,之前那个选址有点偏,我想把工作室重新设计一下,具体再跟您讲,接下去会有点忙。”
唐湘当然说好:“你忙你的,桥桥是不是现在也住在小画城呢?”
“嗯。”
唐湘忽然压低声音说:“他前两天忽然问我,那小鬼是不是回来很久了。”
“您怎么说?”
“我说是有一阵子了,他说那怎么都不来看看他,高典妙嘉都来过了,主要是前两天那个高典带着小妙嘉还送了好多漫画书给他,都是她自己画的。你爸翻着翻着就问,那小鬼怎么不来看他,是不是看不起他?还是跟津杨谈恋爱不敢来?”
他无奈:“妈,我们没有……”
唐湘站在门口,虚了声,回头扫了眼,示意他别声张,继续说:“知道知道,我懂。你知道吧,小妙嘉那天来家里,一口一个叔叔长叔叔短叔叔帅哄得你爸可高兴了,妙嘉这丫头现在可会说话了,拉着你爸爸讲了很多话,而且有些车轱辘话咱也说过无数次,但为什么别人说就管用,咱说就没用了。我也纳闷。不过这半年确实给他憋坏了,结果他半夜爬起来跟我说,想想这些年,好像最开心的日子还是在小画城的时候。
“妈妈就是想跟你说,我们都不反对你住回去,这半年家里太压抑了,他也知道无论他装作多么轻松的样子,也都是扬汤止沸。所以,儿子,妈妈也和你一起加油,让这个家尽快步入正轨。”
俞津杨从前很少对唐湘有母亲的实感,这半年,是对她的母亲身份实感最强的一年,因为从前家里的琐事儿基本上都是他爸自己大包大揽,这半年唐湘不得已成为这个家支柱,他以为她心态会崩溃,但没想到唐湘丝毫没有,她顶多就抱怨两句他爸真的很怕痛。其实他甚至都不敢想出事那个晚上,他不在国内,唐湘是怎么熬过来的,他问过好几次,妈,那个晚上你是怎么过的。但唐湘都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看着吊瓶点滴,一滴滴就过了。
这种时间短暂的“可见性”,一般要么发生在赛场,要么发生在医院。
俞津杨非常理解这种时候有多难熬,他在芝加哥地下舞团其实也骨折过好几次在医院挂水,多数一个人,偶尔钟肃陪他,一个人他就盯着窗外的月亮,不知道为什么,盯着月亮,会发现时间走得特别快。
今晚小画城的月亮特别圆,俞津杨洗澡的时候,看着卫生间朦胧的窗户纸外,他也能看到那黄黄的一团暖色。只是洗着洗着,没水了,俞津杨站在花洒下,顶着满头的泡沫重新拉了下花洒的开关,发现无济于事,水仍是一滴滴往下流,马上就停了。
他这才想起来小画城是没有物业的,停水只有景区办公室那边会通知,然而,他这两天把景区办公室所有的群都屏蔽掉了。这会儿把手机拿过来一看,才看到吴娟有在大群里说今晚会停水半小时。
半小时——
能干点什么呢。
他单手抵在湿漉漉的瓷砖上,大团的泡沫顺着背阔肌的线条下滑,在腰际汇聚开始微微发痒,像极了某人的指尖在他身上游走时的触感,蓦然心头热了。于是脑子却开始不受控地跳帧。
——丰潭的根本问题在哪里你不知道吗?就这家破酒店真的够得上五星吗?设施设施老旧,服务服务不到位。我昨晚半夜想叫个熨烫服务,都磨磨蹭蹭。这里的人根本没有service这个概念,这就是丰潭的局限性。北上广哪家五星级敢这样对待套房的VIP客户?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越觉得我当初和你签对赌是个错误的决策。
——只要你愿意,Convey永远有你的位置。
——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不过,你俩从小就这么‘青梅抓马’,真就没点别的?
——能有什么,就路人甲乙丙丁。
——怕是什么该干和不该干的都干了吧,看俞津杨那不值钱的样儿。
不值钱吗?还好吧,他至少已经快二十个小时没有听她的语音了。
嘴都亲肿了,她还甲乙丙丁上了。
摸都被她摸遍了,她还跟人重新开始上了。
俞津杨胸腔里烧着一团火,可他明明在生气,却总是忍不住在想她。就好像小时候那次被他公主抱起来就跑,他想过的,等他长高了,长大了要双倍地返还给她,让她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他怀里破口大骂,或者像跟梁梅生气那样,张口狠狠咬住他。
不过甲乙丙丁,能排第几啊。
靠了,他难得撑着瓷砖壁,头低下去,笑着骂了自己一句:俞津杨,你真有病。
***
李映桥回家没多久,拧了拧水龙头发现没水,才在景区的小群里发了个消息,“是停水了吗?”
吴娟正和潘晓亮在通知其他业主,立马给李映桥回复说:「是的,桥总,停水了。本来说停了半小时,但还没修好,估计要停到明天早上。」
李映桥说好,让他们注意景区内几家敏感的商铺住户,保不齐明天又吃投诉。然而,不用等明天,吴娟刚把消息发到景区住户的大群里,大家倒是都习以为常了,平日里异常活跃的几个刺头儿,竟然也都安安静静,反倒是有个眼熟的id炸毛了。
321:「?」
吴娟和李映桥几乎是在各自的家里,异口同声地“咦”了声。
吴娟:「?」
纯情屎壳郎蹦恰恰:「??」
下一条消息就弹到李映桥的私聊里。
321:「……」
纯情屎壳郎蹦恰恰:「Hi.」
321:「你好」
321:「洗澡洗一半没水了,能帮忙买箱矿泉水么送过来么?」
第五十八章
——wait a minute baby(宝贝 稍等片刻)
——I been knowing you too long(我们相识已久)
——why you hiding something(为何你要对我隐藏)
——thought we was through with fronting(我曾以为我们彼此不再佯装)
——why would I ever(为何我会)
——baby I’d never(宝贝我决不会)
——baby you you know exactly what I need to be(宝贝你清楚知道我将成为怎样的人)
——so tell me (和我聊聊吧)
…
屋内放着一首外文歌,李映桥从自己家冰箱拿了几瓶矿泉水过来,他提前把门开了,但人不在客厅里。
她站在原地张望一圈,以现在的眼光审判,四一哥的审美还是很超前,毕竟十几年前的装修,放在现在依旧不过时,肉眼可见的所有家具几乎全用黑胡桃木打造,还砌了一面由上百种木头组成的墙体——不同品种的百多种木材统一被切割成完全一致的大小拼成鱼骨的形状陈列在客厅的玄关处。
李映桥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次和俞津杨他们去乡下捉小龙虾回来,在田野里摸爬打滚一天,浑身脏兮兮。那天正巧李姝莉回乡下看姥姥,没成想她这么早就回来了,铺子门也关着,她只好顶着一脑门的泥水可怜巴巴地蹲在杂货铺门口等着妈妈回来给她洗澡。唐湘女士看不过去,一把抓起她不由分说地就给她拎回家一起洗了。
唐湘女士的力气真的很大,她有一次被四一哥抓包不小心错拔了他的气门芯,也被这样一路拎回他们家挨训,她以为是成年男人力气大,但没想到换做成年女人,她照样无法挣扎。小时候她一直认为,小画城的每个妈妈力气都好大,所以她总是猛猛吃饭,想要猛猛长力气,变得和她们一样。
那也是她唯一一次进入俞津杨生活的家。当时她洗完澡,感受到满屋精致豪华的家具散发出淡淡的木屑香气,对俞津杨毫不吝啬地发出最真诚的感慨:“喵喵,你们家好香啊,你爸爸好有想法哦。”
她那时虽也知道舅舅和四一哥的矛盾,其实一直很羡慕喵喵有一个这样的爸爸,但人是会长大的,上了高中,她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树木是不可再生资源,很多树木也都是国家级保护植物,她又从善如流地说:“俞叔叔,你这样很浪费哎,国家提倡我们保护树木。”
那时的俞人杰也从不内耗,只有奸商的狡黠:“砍资本主义的树,增加社会主义的GDP,我这叫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
李映桥哦了声,原来黑胡桃木盛产北美,但那又怎样,朱小亮说过,地球资源是有限的。过度捕捞会导致海洋的枯竭,过度砍伐肯定也会导致森林的物种灭绝,而且资源越来越紧缺之后只会拉大贫富差距。她反问俞人杰你知道鸽巢理论吗?她那时觉得自己是最学富五车的时候,无论别人怎么讲她都有自己的角度能反驳,结果俞人杰说她当时又菜又爱掉书袋,给她气得整整两天没和俞津杨说一句话。
后来才发现,书本是理想国度,生活是个灰色空间,人很难活出鲜亮的色彩来,因为色谱学就证明了:灰色和其他任何颜色都无法调出真正红色或其他亮色,只能降低饱和度,调出不同种程度的灰。
俞津杨出来拿水的时候脸色也是灰头土脸的,脑袋上的泡沫已经干了。两人没讲话,他是生怕被她看光了,拿起茶几上的矿泉水二话没说又进了卫生间,李映桥觉得好笑:那你上面什么都不穿出来干嘛?
但她也没打算多停留,转身去拉门,门拉不动,她又拧了两下,忽然一道冰冷机械的女音响起:Lock activated,Unlock via mobile.
紧跟着又用中文重复了一遍:已反锁,请用手机解锁。
与此同时,李映桥听见厕所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倒吸冷气声,某人连着“嘶”了好几声,断断续续地卡在他的喉咙里,克制又短促,她没想到他那么急。李映桥终于憋不住笑,后背抵在大门上,笑了老半天,但也没出声儿。
等人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笑了,准备结束这场默剧,面无表情看也没看他说:“开门,我要回去了。”
“就那么讨厌我?非要拿冰水。”俞津杨背对着,站在沙发背后,随手捞了件T恤给自己套上,头也没回地淡声说。
“你自己塞我冰箱里,”她也没回头说,“家里没了,就这几瓶。开个门,我要走了。”
“等会儿,我跟你讲个事。”他严肃说。
李映桥这才回头看他,“说。”
“你先过来。”他站在那,不知道在坚持什么,但态度强硬。
李映桥懒得和他计较,站到他面前那张单人沙发面前,让他有屁快放。然而,他忽然探过半个身子,伸手拿手捧住她的脸颊,死死地捂着,难得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得逞地表情:“李映桥,冷不冷。”
李映桥毫无防备,整个人瞬间被冻了个激灵,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却也还是硬着头皮盯他说:“不冷啊,无聊。”
俞津杨不肯撒手,眼见她试图撇开脸,又被他硬生生掰过来,让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说:“你再倔?”
李映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起从前,他俩吵架,俞津杨也都是自己生两天闷气又好了,李映桥好像从没有一次主动去哄过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这样,给个台阶就立马下了。
“你不生我气了?”她问。
背景音乐还在继续,缱绻的小蓝调缠绵地充斥着整个屋子,每个音符似乎都在试图膨胀这种暧昧缱绻的气氛,不断剖白着都市男女的心迹。
——why would I ever
——why would I ever
…
俞津杨收回手揣进兜里,掌心残余着她脸颊的温度,不由地蜷紧了。语气却还是硬邦邦地:“那不然呢?你从小不就这样吗?”
李映桥仍是定定地望着他:“其实你可以继续生气,本来我想哄你来着。但是最近太忙了——”
“你听听这像话吗?”他倒是笑了,“你这马后炮的射程够远啊,明年春节我能等到吗?”
“真的!”她也笑了,“俞津杨,你相信我,我有一揽子计划。”
“相信什么,”他说,“相信明年春节我能等到?等你跟人打完对赌,等你伸张完正义,如果我还没被你气死的话。是吧?”
“你还知道什么?”李映桥反问。
两人这会儿在中间那张单人沙发的扶手上背对背各据一方,没有触碰到对方的背脊,却也莫名感觉到彼此的温度。
俞津杨盯着地板上的一道很多年前的划痕出神,没什么情绪地说:“我能知道什么,人都耀武扬威到我跟前了,我还一声声哥叫着。人都为你赌上前途了,我一个甲乙丙丁能说什么。照那位张总的意思,你俩现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要想榨他也得连你一起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