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谐听闻,眉峰轻挑,鼻腔轻哼一声,别提多不屑了。他当然不信,只当俞津杨这是赤.裸裸的嫉妒,嫉妒他得到他父亲的西服。
张宗谐低头慢条斯理地掸着西服肩膀上根本不存在褶皱:“胡说八道,这是你爸二十年前意大利纯手工定制的西服套装。”
沿着江岸带着老婆散步的俞人杰无辜又茫然牵着甜筒,隔老远打了个喷嚏。
唐湘还在数落说:“准是儿子在骂你,亏你想得出来遛狗,我自己生的孩子,我不想你那么叫他。”
俞人杰素来认错很快,“我错了,以后不说了。开个玩笑嘛,小狗多可爱啊。”
甜筒“汪汪”叫了声,把围巾罩在脑门上捂着小小的脑袋瓜说:“小狗超可爱的,妈妈。养条小狗吧!”
唐湘说:“算了,不然你哥地位又要下降一位了。”
哥不知道,哥这会儿笑得前和后仰,女朋友都想抽他,直到胳膊被人狠狠拧了下,俞津杨才靠在椅背上,笑着点头欠扁地对张宗谐说:“好好好,当你是了。”
原以为是认下西服的事,却见他随手把手机推到他面前,靠在那半真半假笑道:“点吧,我请,李映桥说在北京请你吃顿饭都要提前两个月预约,我也是出息了,能请上‘哥哥’你吃饭。”他转头阴阳怪气地瞥她一眼,又不明不白地低低“嗯?”了声,“说话啊,李映桥,在家怎么讲的?”
后者自然是瞪他,他笑,手在她后脑勺上拍了拍,低声哄说好好好不闹了。
张宗谐掸着烟灰的手微微一顿。
俞津杨把手撤回,不冷不热地问他点好没有。
其实病房那日对话犹言在耳。听张宗谐讲李映桥在北京的事情,话里话外藏着钩子,想引起他好奇,但他没上钩,一个多余的问题都没问。那十年他没有参与,李映桥和任何人都有发展关系的可能性,这点他早就问过自己,俞津杨,你能接受吗?
他能。
他当然能。
他非常能,他从小最不缺的便是耐心,卢应川那时他不知原委,也忍了,最恼火也不过是,哪天等她玩腻了,又回头来找他时,他会既往全咎地同她一笔笔算账。
他向来最擅长忍、冷静、理智、克制。班干部晋升渠道公开透明,那都是老师同学一票票投出来的,自认从小就是人民好公仆,但有人从小是土匪窝出来的,非要拿他当公敌。
十八和二十八的荷尔蒙终究不同,少年的醋意更像是汽水泡泡,在嘴里噼啪炸开的是泡泡,也是烟花,是他隐秘的灿烂又盛大,酸涩也甜蜜。
成熟男人吃醋却更像是酒,喝进去涩,吞下去辣,含在嘴里却烧得慌。
凭空想象的情敌和货真价实的情敌也有区别。
他也才知道翻江倒海的醋意只会把自己的骨头越泡越软。
情敌加父敌,对方一副“老爸和女朋友总要抢走一个”的架势,血海深仇不过如此。
张宗谐自然也有点心虚,或许女朋友他放弃了,但父爱如山,一山不容二虎,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于是,当俞津杨问八爪鱼吃吗?
张宗谐不可置信地抬头瞥他,因为他听成了巴掌你吃吗?
他默默地裹紧大衣,抱紧自己的太平洋宽肩,全程都没和俞津杨有过片刻的对视。
然而,整顿饭他都坐立难安,劣质标签太扎人,忍不住想把脖子拧到后面去看看这到底是不是意大利手工定制还是厂服。
他今天第一次穿,总觉得后面的标签扎人,通常定制服装的标签都缝在内袋上,但他觉得二十年前的意大利手工师傅可能还没那么讲究,也没多想。毕竟据他了解,那时很多意大利品牌都外包给东欧,工艺降级也是很有可能的。
张宗谐第五次缩着脖子为了躲避标签的刺痛时,其他人终于忍不住爆笑出声,间或听见某人训猫:“不要笑,对我们总裁严肃点。”
“好好好。”某猫笑着举手投降说。
Lilith却看着身旁这个男人的窘迫,他一向刻薄冷漠,雷厉风行,利益至上,手段罄竹难书。她曾为他哭过很多次,也曾因为他给的实在太多,默默原谅他很多次。
“许渠语女士问起过你。”
烧烤串热气腾腾地上来,Lilith忽然说了一句。俞津杨正问李映桥要不要辣,张宗谐听见抬头瞥过去,拿起一旁的湿巾边擦手边顺势接过话茬,好奇:“说什么了,我以为她暂时不会那么快想到我——”
李映桥走后不久,也许是彩虹羑里事件造成的影响力实在太大,许渠语和许俊飞姐弟俩之间暗流涌动的博弈骤然浮出水面甚至被有心人推到台前,这场夺权斗争在的角力在半年内就迅速落下帷幕。于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许渠语从老董的病房出来,正式接过Convey的实际控制权。随之高层大换血,Convey资本也启动了结构性重组,才有了张宗谐带来的三个亿。
他好奇许渠语能问起他什么,他们最后一次会面其实不太愉快,他表达过对villy能坐上现在这个位置的不屑,质疑公司的用人策略。
许渠语只是反问他:“Michael,如果一个重症患者要被迫接受一次全身大换血,你觉得这个人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在中国做企业,讲究的是循序渐进,兼容并蓄。作为管理者,如果你看见哪里有螺丝松动了,你是先把它拧下来,任由整条生产线瘫痪,还是先把它拧回去?”
他那时就知道许俊飞赢不了。
而Lilith却看着他,抱歉地说:“sorry,老板,不是你。”
张宗谐:“……”
与此同时,两人正默默转向对面正在跟俞津杨说不要辣的李映桥,后者也是一愣,茫然地用指尖指向自己:“嗯?”
Lilith郑重其事地点头:“对,许渠语女士问的是Joe。”
张宗谐微微挑眉,更好奇了,把湿巾扔回桌上,好整以暇地靠在椅子上转头看向自己的秘书小姐:“她说什么。”
俞津杨充耳未闻,也没再吃,安分却也很难让人忽视地靠在那等Lilith下文,偶尔一挥手替李映桥赶灯下的飞蛾。
李映桥没讲话,喝了口桌上的啤酒饮,静静看着Lilith。
终于迎来这一刻,Lilith声音都克制不住地激动说:“这也是我这次来丰潭的目的之一,许渠语女士问,如果可以的话,她想问你愿不愿意再回Convey为自己的理想战斗一次。她说,由你接替villy位置,虽然你竞岗年限不够,但可以破例让你和Michael同时作为这次CMO的候选人竞岗。Joe,你跟我们回北京吗?”
第八十八章
Convey的竞岗标准向来以严苛著称,远超行业规定。
因为Convey旅途的创始人许文瑞许董在没创业之前,自己就是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最强卷王,把狼性文化奉为圭臬。
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没吃过苦,身在福中不知福。
每次公司开大会,三句话不离,年轻人就要脚踏实地,他信奉只要肯付出就能得到回报,却不信自己是伯乐,也不信这世界上有千里马,他办公室墙上永远挂着一副笔锋遒劲的毛笔字:天道酬勤。
在那个只要敢闯敢拼的草莽年代,努力似乎比天赋重要。
只是如今这个信息爆炸时代,算法填平了所谓信息差,努力也不过是证明平庸者更平庸,信息时代而已,哪比得过别人的罗马时代。
说白了,张宗谐在他手底下工作这么多年,才深刻意识到什么叫自己淋过的雨都要一盆盆接起来,不光撕烂别人的伞,还要撕碎他们的衣服,让他们赤身裸体站在命运的雨里接受和感谢这场灵魂的洗礼。
别说他对员工严苛,对自己的女儿也一以贯之,许渠语完全是严格遵照公司的竞岗标准自己慢慢熬上来的。
比如就品牌公关的晋升来说:必须在处理机酒订单和客服投诉的初级专员岗位待满1-2年,才能竞聘高级投诉专员,高级投诉专员也要待够2-3年,才能竞岗项目团队负责人,这里则需要至少3年才能竞聘高级部门总监,再往上的岗位至少就得再等4-5年。
当然每条业务线都不一样,需要根据公司的规划发展来具体落实,这句话就和最终解释权归商家所有一样。
张宗谐完成品牌公关线的副总竞聘也是严格按照竞岗年限来的。但李映桥只花了四年,她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公司外姓人被破格的。
23年彩虹羑里的爆火,公司流水一夜暴涨。让张宗谐有了底气和许文瑞要到这个破格的名额,但其实当时是有条件的,并不是真的有人看到了李映桥的能力,甚至部分人还是归结于李映桥的运气。
所以当许渠语担任Convey高级副总裁时已经四十出头,从基础岗到现在这个位置,她用了整整十七年零二十八天。
明眼人都知道,哪怕在其他OTA平台,以许渠语的能力混到这个位置都不用十七年,但许文瑞好像生怕被人说他徇私,反而对她更严格。
他用女儿来立标杆。
许俊飞呢?他好点,在国外读完MBA回来就直接空降公司高层。为什么天道酬勤这套又在他身上失效了?
许俊飞那时交往一位女友,家世显赫,红色背景。许文瑞冠冕堂皇地和他的老股东们解释:“这是为了企业长期发展必要的商政联姻,渠语比较有想法,不愿意听从我们的安排,那俊飞顾全大局做出的牺牲,公司层面自然要补偿他。”
公司里的人也都不傻。许文瑞更偏重谁,答案显而易见,许渠语压根不可能上位,公司里稍微有点眼色的也都知道该站哪边。
许文瑞想要把继承权给儿子,又不想显得太过偏心,一心希望许俊飞能在项目上做点成绩出来,好名正言顺地从他手里接过权柄。
彩虹羑里爆火的时候,张宗谐想让李映桥风风光光地回总部,第一次主动上了三十八楼和许文瑞谈判,让李映桥破格竞聘品牌部VP(副总监),她的竞岗年限只差一年。
他做了很多准备,连夜将李映桥的履历做成ppt,数据详实可查,图表清晰。
他从没给自己做过这些,但这次他想争,这事儿上他没有别的私心,单纯只是如果连彩虹羑里这种爆红的项目都换不来破格提拔,底下人谁还愿意在品牌这条公关线上做事。
然而,许文瑞一反常态,痛快答应了。
但条件是彩虹羑里这个项目要挂上许俊飞的名字。
所以那年一同高升的还有许俊飞,后者在众人哑口无言中,直接升任Convey的高级副总裁。
这位罗马人也罕见地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模样,开始频繁出席行业各大峰会,俨然一副接班人的姿态。
那时许渠语还在上海分公司韬光养晦,唯有几次公司开大会才把人叫回来。
奈何许俊飞不争气,除了这个项目,他几乎没再有亮眼的成绩,而后彩虹羑里出事,他更是没有善后能力。反观许渠语在上海成立了自己的子品牌公司,其次又拿到几家OTA平台都拿不到的航司低价直购。
李映桥和她交集不多,唯独一次公司年度会议上,她俩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话,许渠语在会议后问她公司附近有没有靠谱的日料店,她说她想吃三文鱼,怕吃到假的虹鳟鱼。
李映桥第一反应是她一个北京人居然对北京很不熟,于是她叫上Lilith说:“一起吧,正好我们也要去吃。”
那顿午饭,三人吃得很安静,闲话家常,甚至聊到眼线笔,都没聊过工作上的大饼。Lilith也很震惊,许渠语身上少见的没有许俊飞那种优越感,她很安静,几乎安静到透明。
饭后,Lilith和李映桥一顿分析:“Joe,你真的看不出来许渠语的意思吗?她时间那么宝贵,想吃新鲜三文鱼回上海不能吃吗?她下午两点的飞机,还要花四十五分钟和你吃一顿饭,往年这种时候她都直奔去机场的。”
“她在Convey孤立无援,她需要你和Michael的公开支持。”Lilith总结陈词说。
张宗谐不可能,他从不公开表态,虽然许俊飞三不五时约他打高尔夫,他态度不显,偶尔赴约,偶尔拒绝。她那时还指望着升职,谁都知道最后有很大可能就是许俊飞继任,这种新旧王交接时刻,最忌讳随便站队。
许俊飞虽然能力不行,但老头偏爱他有什么办法。
但许渠语没再找过她,也从未站在公司的立场说过什么。李映桥觉得那天中午,许渠语是真的想吃三文鱼。
直到她从Y省回来大概半年后,三文鱼小姐也终于被调回总部,一身成熟干练的西装,那天站在电梯里从容地反而率先叫出她的名字:“李映桥,很久不见。”
李映桥也很快从电梯的反光里认出这张脸,她笑着伸出手:“许总,恭喜。很高兴在这见到你。”
许渠语简单和她握了握,不热络也不疏离地说:“我刚和Michael聊了,他对你的职业规划很清晰,你自己呢?有什么想法吗?”
李映桥当然明白她问这话的意思,虽然终于调回来升任高级副总裁,和弟弟分庭抗礼,仍然不少许董的旧部都一颗红心向她弟弟,更多人只认为这是许文瑞对许俊飞的一次敲山震虎,希望儿子赶紧做点成绩出来。
许渠语从小到大就好像一个用来激励弟弟存在的工具。
你不吃,那就让姐姐吃。
你不玩,那就让姐姐玩。
你不行,那就让姐姐上。
所以她的处境仍是举步维艰,而李映桥作为张宗谐线内的核心人员,许俊飞也不是没拉拢过她。
只是对方态度过于暧昧,都没等到她回复,被张宗谐给一句话骂回去了,“Mike,你那二板斧要是没地方耍,留着夹点核桃给员工补补脑子好吧,没看我们连轴加班几天了?”
他刻薄得一视同仁,许俊飞大概是个抖M,挨了骂也不恼,乐呵呵往上凑。villy明里暗里想“参”张宗谐一本,许俊飞骂得更脏:“就是一条狗而已,你还较真上了,管他怎么叫呢,villy,公司养一条恶犬的好处是,至少让外人知道咱们不是慈善机构,你把你那些谄笑收一收,保不齐业绩也能上三个点,比你露几个点都好使。”
villy转头回办公室就在社交软件上大骂许俊飞大贱人,也不妨碍她第二天灰溜溜进办公室找许俊飞签字,签完字又翻个大白眼给他。
李映桥目睹全程,有时候会觉得villy很可爱,但张宗谐一直坚持己见,说她野心太大,能力又配不上野心,李映桥也白他一眼,如果能力配得上,那叫她应得的。配不上才叫野心。
张宗谐沉默片刻,无从反驳,只问了句:“那你呢,你的野心是什么?你的理想是什么?”
你的理想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