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什么,”俞津杨眼神揶揄,轻飘飘瞥过去,“怎么不说了?”
高典沉默了,他发现自己好像会劝喵原谅她一次,毕竟那是从小玩到大的李映桥。
俞津杨几乎要绷不住笑出声,因为他仿佛看见高典对他露出那个“私密马赛”的表情包了——
他把手从兜里抽出来,勾住他的肩膀,喝完最后一口可乐,把易拉罐捏瘪说:“高典,不管以后我和她吵架,就算吵得天翻地覆,你得无条件站在她那边。我和她在丰潭几乎都只有你们这些共同的朋友,如果连你都觉得为难,我和她吵架还得心疼她,毕竟她救过你。借你钱,和救你命,哪个重,你分不清吗?所以没必要记咱俩那点情分,你只需要无条件站李映桥就行,我真没法保证以后不跟她吵架,你知道她有时候真的很气人,我都恨不得掐死她。”
俞津杨短短几句话,好像忽然有一把钥匙,捅开了他藏在心里最深处、一直不得其章法的宝箱,豁然打开。
高典愕然,无所适从地张了张嘴,忽然明白过来,这好像是爱情。
然而上一秒还扬言恨不得掐死对方的人,下一秒却在河岸护栏边吻得难舍难分。
朱小亮他们还在热火朝天地猜梁梅是哪个电器,连梁梅自己都猜不对,郑妙嘉笑得神秘兮兮,一副你们打死都猜不到的样子。无人察觉这隐匿在人群处的亲密,只有高典站在堤坝下面,一眼看见了俞津杨把人圈在护栏和胸膛之间,趁没人注意,低头同她深吻。
李映桥没亲一会便开始躲,呼吸还未平复,俞津杨又偏过头不依不饶地堵她的嘴,他鲜少在公众场合表现出这种不容抗拒的强势和亲密,低头在她唇上又轻啄了两下,不知道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人都突然笑了。
笑意转瞬即逝,不算长久。李映桥转而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直到她自己的肩有些不可遏制地一抽抽,高典这才看清,她不是在笑,是在哭,她茫然地哭,茫茫然地抽泣,难得在需要的人面前流露出这令人动容而又脆弱的时刻。
难怪,原来他在哄。
“我刚刚问梁梅,如果提前看到了结局,她还会帮我和妈妈要回工资吗?她说,李映桥,如果很多事情都能提前看到结局,这个世界上会少了很多勇气。她说这种假设很没有意义,就因为人看不见未来,才能站在未来里。”
“但我信梁梅就算如果知道结局,她还是会帮你和妈妈要回工资。你信梁梅那张嘴,还是信我?”
李映桥眼睛挂着泪花,仰头笑得一抽抽,目光和男人绵长而始终温柔的眼神对上,然后倔强又反骨地摇摇头,一字一顿:“我、都、不、信。”
俞津杨:?
“刚还说最爱我呢。”
“距离刚才已经过去了三十秒,磅——”她懒洋洋地靠在护栏上,给自己煞有介事地配音,声音已经没了刚才的哽咽,是盈盈满满的笑意,“世界已经在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巨变,你不知道,这个世界每分钟都在巨变!你要珍惜每一分钟,谁知道下一秒我又怎么了。”
有人被气笑:“好好好,我爱了个弹幕,三十秒就给我闪没了。”
李映桥仰头笑,余光瞥见高典呆呆地站在原地,妙嘉则老僧入定,而梁梅和朱小亮正抓耳挠腮坐在旁边的摊子上破解达芬奇密码一样,像极了从前在梁梅家为了他俩各自或激进或求稳的教学理念分歧时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她蓦然一愣,仿佛看见了从前——
听见了阳台上孤单而寥落地蝉叫声,似乎还闻到了梁梅烧糊的那锅粥味。
而那个下午,说她发誓跟许愿一样随便、哄人哄得像个杀千刀的情场老手、要是她的誓言都应验,周杰伦都写不出《晴天》、硬着头皮说什么都要和她绝交的俞津杨,就在五分钟前,把一枚戒指稳稳地套进她的无名指里。
第一百零一章 (上)
“求了吗,求了吗?”
其余几人状似在猜梁梅的电器属性,实则心思也都在护栏那边,高典一走回来,郑妙嘉就迫不及待地冲他使了个眼色。
朱小亮和梁梅对视一眼,“原来你们都知道啊。”
“这还用说啊,猜也猜到了,刚才见到你俩,就喵没那么激动。桥桥马上要回北京了,喵把你俩叫回来,他还能干什么。”郑妙嘉这会儿终于说。
朱小亮咋舌之际,瞥了眼梁梅,对妙嘉刮目相看,说:“小妙嘉从前闷不吭声,现在看来,你才是鬼主意最多的那个。”
梁梅难得插话说:“李映桥的鬼主意都写脑门上,也就你看不出来。”
郑妙嘉嘿嘿一笑,目光狡黠地看向梁梅:“那梁老师,你刚刚和桥桥说什么了呀?”
梁梅脸色微微滞住。
其实没讲什么,李映桥说如果她不回来这趟,她自己也打算回北京之前去一趟G省找她。
梁梅骂她是马后炮。
“梁梅同志,你真是一点儿没变,向来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我。”李映桥也反唇相讥地谴责回去。
梁梅目光斜过去,本以为师徒俩又要唇枪舌剑一番,只是下一秒,两人又都没绷住笑了,眼神撞上的片刻又别开。梁梅眼角的细纹瞬间拧成好几道,人都变得慈眉善目些,不像从前那般生人勿近又刻薄。
她问:“你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也就这几个月的事情。”
梁梅想起俞津杨那次来G省给孩子们送一些捐助的冬衣,惊讶说:“你俩这几年都没联系?”
李映桥老实地点点头:“嗯,没有,他不是出国去了吗?在芝加哥留学,这次是因为他爸爸的脚,才决定放弃工作从国外回来。”
梁梅说:“你在北京还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你这么多年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也没给你打吗?”
李映桥没讲话,静静看着不远处的江面上,她知道梁梅会说什么,所以敢打;她也知道俞津杨会说什么,所以不敢打。
梁梅轻轻叹了口气,“李映桥,我时常在想,我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如果那次我把你妈的工资放在桌上就走,你现在会是什么样。”
“那我肯定考不去北京,”李映桥认真想了想,她从小觉得学习枯燥,姝莉从不勉强她,坦诚说,“如果没有你和朱老师,我们几个可能都……除了喵,他早晚会出国。只是我那时候太不知道天高地厚,阴差阳错救了两次人,有那么点小聪明,真以为自己是英雄了——”
说到这,她笑了笑,自嘲的意味:“就能改变世界了……我觉得自己一定能在北京出人头地。所以高考结束,自以为是地写了那些信想要寄到教育局帮你伸冤。”
她低下头,“我现在终于明白,你那次为什么要撕掉我们的信。”
梁梅静静看着她,李映桥真的长大了很多,说不上欣慰,她曾经希望看到这样成熟懂事、会权衡利弊的李映桥。可如今真看到了,她才意识到自己曾经看不懂谭秀筠眼中的复杂,正是此刻她对李映桥又无法言说的怅然。
其实那天在雨中骂完她,转头回家她自己也哭了。
因为没人知道那些信会出现在哪,如果被人看也不看丢掉这都算是比较好的结果,就怕被人注意到,他们几个的名字会从此和梁梅这个名字绑在一起,而那时的教育局局长也是李伯清的亲信,钱东昌的工作都是他安排的。
只是他们几个高中生当然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她不是没试过,没人能撬动那张好像蜘蛛网一样绵密的人情网,梁梅甚至也妥协过,她也不是没敲开过局长的办公室门——
一辈子没和人说过两句软话的梁梅还低三下四地和人道歉,她说自己做事太激进,会好好反思,希望各位领导能再给她一个机会。
然而,这些妥协和退让都成了钱东昌后来找上门,讥讽她说,梁梅,你也不过如此。
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在对抗什么。那时整个丰潭的经济都是靠着木玩产业带动的,县政府的领导班子几年一轮换,哪个不受李伯清的点拨,钱东昌这人又什么都豁得出去。
只不过那之后贪腐这股大风吹得厉害,从皇城根逐渐蔓延过来,等吹到南来市这种小地方也是近几年的事。随着木玩产业的衰落,李伯清的根基才逐渐开始动摇。
但她早就不想当老师了。
如果不是那时她给李姝莉送那笔工资,看见李映桥窝在农贸市场最角落的平房里,周围是此起彼伏、叽叽喳喳的鸡鸭鹅叫声。
那间两室一厅的屋子中央有一台看着马上要淘汰的立式旧风扇在屋内“嘎吱嘎吱”地转着,行将就木的摇头摆尾,而那个十四岁的女生正嗑着瓜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上漫画,笑得嘴都合不拢时,丝毫没有意识到再不努力读书,她行将就木的人生和这台风扇没有区别,马上也看到头了。
她决定最后当一次老师,不管能送她走到哪。
所以梁梅那时用最激烈的方式,和李映桥闹掰,是为了不让她再管自己的事,也怕有些事情说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你都不知道以她当时那个心性还能干出什么蠢事来。
就好像朱小亮,当老师当得好好的,一气之下和她一起辞了职。不过那时他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以为自己在数学上的教学天赋,学校会挽留他,没想到人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梁梅说到这,也没忍住笑出声来:“你说他傻不傻,人家正愁有关系户塞不进来。”
李映桥也笑了,思绪飘回到那个下午,她和俞津杨绝交后,他们没有了数学搭子,梁梅便把穿着拖鞋的朱小亮领了回来,一进门几人都吓一跳,这人居然是疯子港的生鱼片怪人。
她一直不明白朱小亮为什么要吃金鱼。
梁梅反问她:“你试图理解一个数学疯子?他说鱼类的脊椎骨是天然的斐波那契数列,你信吗?你还记得他试图用数学来挑起你们的人性游戏吗?那是正常人的脑子能想出来的吗?”
所以当朱小亮也追问你和桥桥聊了什么的时候,梁梅笑而不答,把目光转向其他人——
“他肯定不会当着我们的面求的,他俩都不是那种外放的人,刚才朱老师随便问点细节,俞津杨耳朵都红了,估计也就私底下偷摸求了。”孙泰禾自认处男和处男之间还是很懂惺惺相惜,“所以我们就当不知道好了。”
钟肃忽然爆料说:“你们不知道吧,俞津杨在芝加哥的行李箱夹层放着他俩小时候那张握手的照片,后来有一次芝加哥暴风雪,所有航班延误,他在转机的时候航司把他的行李弄丢的,你知道国外的航班的,万一真找不回来就只能自认倒霉了,他一个人在机场等了十五个小时。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他拿到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行李箱的夹层,确认那张照片。”
所以他觉得不然,俞津杨特地把老师叫回来,肯定希望得到大家的祝福。他建议说:“要不这样,等会儿回来看看,如果李映桥手上戴了戒指,那说明求婚成功,我们好歹恭喜一声,如果李映桥手上没戴戒指,说明没成功,那我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郑妙嘉这一个整晚,第一次纡尊降贵般地拿正眼瞧过去:“哇,男朋友,第一次觉得你长了脑子。”
钟肃冷眼瞥她:“所以你是专挑没长脑子的男人骗,是吗?”
郑妙嘉被噎住,就知道不能给他好脸色。
高典还是那句:“你俩也分手。”
孙泰禾扬起下巴,示意钟肃:“我忍他很久了。”
李映桥不在,郑妙嘉主动扛起高典这大梁:“我看谁敢动我们小糕点。”
钟肃一口气怄在那。手都没来得及收回,脸色更冷:“郑妙嘉,我看咱俩真分了算了。”
孙泰禾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节哀,回头找赵屏南拿手机,结果自身也难保。头还没回过去,耳朵被人先拽过去了,魔音瞬间灌进来:“孙泰禾,你敢耍我!昨天半小时不回微信,你说你正在协调一个重要的跨平台项目,我以为又是那个MCN机构要签你!”
孙泰禾:“不是,美团把我单退了,我不得上饿了么看看啊。”
高典:“南南,这特么都不分我单方面封你庆宜第一深情——”
“那边怎么打起来了?”
俞津杨和李映桥并排倚在江边护栏上,只见赵屏南拎着孙泰禾的耳朵不知道吼了句什么,高典给赵屏南递过去一个空酒瓶子。妙嘉和钟肃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对峙着。只有梁梅和朱小亮无助地手脚拘谨地坐在那,像两个误入儿孙满堂生日宴但忘记带红包的尴尬老人。
这边两人都随意曲肘搭着横栏,姿态松弛得不像刚求完婚,目光冷静而克制地看着脚下灯火流溢的丰潭,间或对视一笑,低头望去,好友恩师乱作一团,抬眼处又是明月高悬,在宽阔的天地间,目光平行处是彼此的笃定和专注。
高三那年,从丰潭雪场回去,她和妙嘉打了一整个通宵的电话,妙嘉感慨说,你和俞津杨一个就像太阳,一个就像月亮,你热情奔放的时候就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光都照给大家,而我们的喵喵同志就像个月亮,只有在你累了,下山了,回家找妈妈了,他才会出来帮你守护这片土地。
“妙嘉说你是一款月亮型守护男友。”她忽然想起,悄悄告诉他。
俞津杨瞥她一眼:“你跟她说什么了,怎么听起来有点像卫生巾。”
李映桥:“………………卫生巾怎么了,卫生巾多好啊!女孩子离不开卫生巾的!”
俞津杨笑出声。
也是一种李映桥式的认可,说完,她转回头。
“高典!”李映桥冲着夜宵摊那边大吼了声。
乱成一锅粥的所有人蓦然停下来,朝着声源望过去,李映桥站在护栏上,迎着夜风,身旁站着她五岁时的好朋友、也是二十八岁的男朋友。
“妙嘉!屏南!泰禾啊!梁老师!小亮!钟肃——”
她高兴地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叫了一遍。
等到所有人齐刷刷看过来,只见李映桥笑盈盈、迫不及待地老远冲着他们那个方向晃了晃手。
哪怕隔这么老远,眼睛根本是看不清楚的,但是那个动作,让所有人几乎在片刻就反应过来,还能有什么啊,这特爹的还能是什么啊!
头顶是明月高悬,清辉如洗,只是人间无度,万象噪杂。
其实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是无数个风雨不休、无人见证的小年小月。
“李映桥,俞津杨!”
“新婚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