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她从松江别墅搬到市区以后,除了育儿教师,她只会把孩子假手于程馨然,但程馨然平时忙起来比她还累,况且今天她压根没有让馨然帮她帮忙接孩子。
她当场情绪拉闸,报了警,要求她们调监控——
果然,下午五点多有一个与她身形打扮相似的女人来接走了如星,前台坐班的员工刚来没几天,家属的脸都没认清,加上当时来接孩子的家长很多,一时疏忽。两岁的孩子刚会走路,哪里跑得快,对方一出门便将其抱走了。
看完这些之后林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万念俱灰,头一次朝育儿中心的人发了飙,说他们竟然会如此疏忽,连监护人身份都没确认都敢放任孩子去留。
警察赶到之后,行使执法权调取了这幢建筑所有可能会拍到孩子去向的监控……
人贩子牵着如星一出育儿中心,便一把将孩子抱起,闪身进入无监控区域的楼道里,但另一位女性的身影紧跟其后,两人似乎在楼道里有些争执,最终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便是后来的那个女人抱着如星快速冲出了楼道,刚巧赶上电梯到达,她便也快速抱着如星进电梯下楼了……
半小时后,警方与林影根据监控指示,到达了画廊隔壁的粤式小馆。
彼时已经十点了,小馆临近打烊,老板看到两个穿着警服的大汉和林影泫然的脸忽然出现在玻璃窗外,他一个哆嗦,赶紧操着粤普朝里面喊——
“喂老婆,快把女返给人家啦!”
当看到如星完好无损地被春姐抱出来时,林影终于如释重负,也顿时泪如雨下……
如星看到妈妈,也立刻绽开笑脸奔入林影怀里……
她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了。
她终于不用再继续崩溃了。
几十分钟前消失的五感,此刻悉数返回了周身,她依旧颤抖着身躯,眼泪似决堤一般,没了源头,没了尽头。
幸好女儿没丢,幸好她没有崩溃,没有手足无措……她曾不止一次地带如星来这里买晚餐,不然春姐也不会认出被带走的是她的女儿。
“哦呦警察先生噢,但凡我今天不去那家育儿中心送餐,这囡囡就被人贩子带走嘞!那人打扮成林小姐的样子把孩子带出来,我左想右想还是不放心,上去问了那人几个问题,她立刻就慌了!
还好我机警,立刻拉住了囡囡的胳膊,把她从那人手里救出来,跟她说‘我是小云吞阿姨’,她才跟我回来……就是我没林小姐微信,不然早就发消息给她让放放心了,不好意思噢…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林影先前带孩子路过隔壁小馆,那时候的如星尚且不能把一句话说囫囵,但馋猫属性已然显露,每次闻到这香味,竟先她一步喊出:
“妈妈!饿饿……小云吞!”
如星差点被拐这件事乍看是乌龙,但警方仍然警醒,隔天便按照“拐卖未遂”立了案,又根据当天大楼内外监控追查了两周,最后直接捣毁了一个人贩子窝点……
而如星之所以会被盯上,正是由于近些年个人身份信息流通不受监管,各种营销团伙私下买卖信息,导致人贩子们盯梢上私人托育机构,有些员工为了些蝇头小利,甚至私底下与犯罪团伙买卖客户信息,人贩子们则重点盯梢那些家庭成员单一,尤其是家长不能准时来接送的孩子……
就这样,如星自然被他们纳入了狩猎范围。
这件事发生之后,林影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在职的单身母亲,需要背负的责任与可能遭遇的意外,远比一个正常家庭的母亲更为严峻。
自那之后,她开始朝汪铎申请调整工作内容,并有意识地规避加班,也正是那之后,汪铎与她的关系才渐渐走近……
而同时,她和春姐的关系也更近一筹了,偶尔也会把如星放在春姐的铺子里玩。
还记得第一次抱着如星去买小云吞的时候,她凑近玻璃前说——
“老板,来一份叉烧和小份云吞,打包带走。”
春姐看到小孩子便朝她眨眼,时不时朝林影感叹:
“这是你女儿噢,多大了?”
“呀,看你这么年轻,女儿竟然三岁了。”
而这话到了今天,春姐仍啧啧感叹:
“如星真是越来越像你了,将来肯定也是个大美人!”
给五岁的小如星夸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她抬头朝春姐喊——
“春阿姨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如星喜欢你做的小云吞。”
这句话听得春姐的眼眶浸湿三寸,她清嗓解释:“想吃啊,以后阿姨给你寄,现在快递这么方便,以后我包好寄给你好不好小馋猫?”
说完,她将原价的叉烧和云吞透过玻璃稳妥地递到林影手里,却忍不住要多嘴——
“林小姐啊,你总说这些年是你受了我们恩惠,但我知道,你就是为着你家囡囡当年失而复得的心情,这几年,不管是我家孩子上学,还是你李哥生病看病住院,都少不得你在中间打点,为照顾我们生意,还特意申请让我们包团餐……
说真的,我和你李哥一直都好感激的,我们这下要走了,还真是舍不得你噢。”
目睹春姐的真情流露,林影也忍不住动容,这六年来她变了很多,尤其是待人接物,不再像过去那样规矩死板,却也不再纯粹。
自从来到藤春,她的境遇内外夹击,工作本就不好做,没少得同事红眼或白眼,只有前期陈灿会念着旧情帮她一两句,但自从他的项目被安排给了林影去做后,两人的交流也变少了,她和陈灿都心照不宣。
后来,因为汪铎离婚的事,她又被其他同事背后造谣,不仅工作上抢前人的项目,感情上还要插足别人的婚姻,甚至谣言还蔓延到她和女儿身上……甩在脸上的脾气、翻在明面上的白眼更多了。
那之后,她彻底将自己骨子里感性柔软的一面,狠狠沉于心海之下,整个人就像是一种混悬液,平静的时候黑白分明,淡若白水,可稍微被外力晃动一二,两种液体便兀自相融。
她仍旧是感性的,但不是每个人都配得上她的感性,而春姐夫妇的真诚,便是那份稍作晃动的外力。
春姐知道她前夫去世,自己也和公婆闹掰,所以独自一人带孩子,她起初以为自己又要受到某些指摘,指摘她怎么这样不识抬举,这样不为孩子考虑,可春姐没有,她只一味地说——
“哦呦哟那你真的蛮辛苦的,我懂的,一个人带孩子是不容易,年轻的时候我生了仔,前三年我老公在外挣钱,我整日整夜带他,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何况你每天还有工作,压力又这么大……确实好辛苦的,你…你还是挺勇敢的哦!”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夸勇敢。
她觉得心里缺失的那一块东西,忽然被补上了——原来这就是勇敢啊,原来选一条自己想选的路,也可以是勇敢的。
虽说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有时候,对方要的也许不是“共情”这么宏观的两个字,而是一种不被轻易定义、指摘的态度罢了。
即将离开的春姐站在夕阳的映衬下,笑得依旧灿烂,嘴上却仍少不了叮嘱——
“林小姐呀,你这人细腻通透得很,可阿姐我呀,还是觉得你太辛苦了,要是能有个体几人帮你分担分担,那你的工作和生活嘛,就完美了呀。
当然啦,阿姐也知道你们现在都不爱听这话,何况你一个人也过了这些年,真没有相好的,也没什么。但…人嘛,活一辈子,总是要对得起自己,对哇?”
林影笑了笑,轻轻点头。
晃了下女儿的手,示意她与春姐好好道别。
自己还不忘打趣自己——“你们回去多保重,我现在呀……遇上喜欢的,会主动追的。”
第53章 电灯泡
皮埃尔这次来上海被沈澜硬控了一整周,不仅不能自由活动,还被要求跟着他面见各种资方董事,甚至还有其他的艺术品代理画廊。
只有最后一天周五,算是被沈澜放了出来,允许他自由活动,而这样宝贵的一天,他竟选择约江数出来看自己的画展。
江数到达洋楼时,皮埃尔正戴着口罩和墨镜等在庭院排队的人流之外,遮这么严实,江数都能想象得到口罩之下那张露出两排整齐牙齿的典型白人笑……
他迎上去刚数落了一句“what'swrongwithu!”,有毛病的皮埃尔便指了指庭院前的二维码小程序——“扫码购票入场”
大言不惭道:“亲兄弟,明算账。”
……
江数懒得和他掰扯,随手一扫,付款之前还不忘讽她:“还是不够火,票价才80块。”
“藤春这次只展出我三幅画,其他的画都是‘滥竽充数’。”
他特别喜欢用普通话拽成语俗语,显得他很有文化,但只有江数知道,他普通话烂的要命,根本就是个奇葩,今天他身为创作者“微服私访”,也不是为了逛展,只是为了能跟江数发泄些牢骚话——
“你知道我迟早要把沈澜换掉,今年之后他简直丧心病狂,我一直授权他做我作品的代理人,就是想少些没必要的社交束缚,多点假期,可这几个月以来他完全像换了个人,什么大小活动场合都要我出面,真是顶唔顺……”
他吐槽的话如弹珠喷射,三种语言来回切换,沈澜被喷得简直擢发难数……这也难怪,谁让皮埃尔最讨厌被束缚,沈澜身为一个精明至极的艺术经纪人,对他实在算不上放养。
可若没有他,也不会有如今的皮埃尔。
彼时他的名气在港圈尚且崭露头角,沈澜主动交涉,为他雕栏画栋的包装炒作一番,才使得画作通过几轮竞拍,一举流入二级市场,由此,他和皮埃尔的身价都跟着水涨船高。
这次与大陆合作自然也是沈澜牵的头,皮埃尔这样一个闲散公子才懒得理清他们生意人的弯弯绕,肯配合他出席活动来回飞,已经可以说是很给沈澜面子了。
江数竟不由得想起了严翊明。
若他还活着,想必藤春也是要将他以皮埃尔为模板打造的吧?毕竟他们两个从性格到画作风格,相似度极高——可皮埃尔比严翊明聪明多了,虽自视甚高,可好歹能屈能伸,不像严翊明,只有自视甚高。
这也是沈澜愿与他长久合作的原因:有才华、有脾气,但总体还算能拿捏。
周五下午,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
接待员给每位游客递了份画展概览手册,皮埃尔挥手表示不需要,江数却一手接过,打开小册子浏览,眼神并未落在那些关于画作美学密密麻麻的文字介绍上,直接翻到末页,找到了那个隐于纸页排版的主办方之下,一个算不上起眼的名字上。
林影。
指尖触到这里,他忍不住心口一软。
还是皮埃尔搡他回神,逼他欣赏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大作,此刻正置放于大厅内,占据绝对C位——《HeavyRain》
虽取名叫“暴雨”,但画面却并不昏沉潮闷,以湖蓝为底色,一水蔓延至边缘才逐渐洇出了些灰白,画面中心以渐变光影的点缀,约略看出这是雨水留下的痕迹,枯枝败叶,泥泞渐消。
就是这样一幅乍看令门外汉直呼“不明所以”,被业内评议“以小见大”“见微知著”“以静衬动”的上乘佳作,曾被宋太一掷千金买下,因女儿和皮埃尔关系甚佳,才使得她同意必要时出借版权给画家本人,用以进行展览宣传,这一番操作,一并将皮埃尔和他的其他作品知名度和估价都翻了几番。
总之,业内媒体把这画吹得天花乱坠,恨不得把一切虚无缥缈的辞藻朝上堆砌。可外界看不懂,业内不在乎。
就连江数看完后,也除了一句sophisticated之外,编不出任何高级单词。
皮埃尔感到十分扫兴,忍不住牢骚:
“真是没品,唔怪得林影不中意你……”
“这么巧啊,皮埃尔?”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二人身后竟就势响起了林影的声音,她显然注意到了今天皮埃尔是低调行事,身边江数的朝她作噤声手势,她立刻会意,低下声来:
“今天我来巡展,顺便带新人了解一下画展事宜,没想到这么巧,刚好也碰上正主也来巡展?”
她身后的许一唯朝二人颔首,讪讪一笑。
皮埃尔倒是毫无架子,直接控诉起了江数刚刚的不解风情,甚至还不忘追问林影,你不会也认可那些假大空的溢美之词吧?
林影听完后坦然一笑:
“Well,butIfindthepainting'squite……clean,don'tyouthinkso?”
没错,就是这个简简单单的“Clean”,瞬间击中了创作者的心。皮埃尔朝林影一记响指——“Oh,youreallygotme!Buthowdoyoupickuptheword‘clean'”
林影也不卖关子,娓娓道来:
“这仅代表我的个人观点。您是印象主义的作画风格,先前还被业内人士俏评为当代‘小保罗希涅克’,不过他擅长宏观构图,新派的你喜欢捕捉生活细节,这幅画名为《HeavyRain》,暴雨给人的感觉向来是喧闹熙攘、破坏性极强的,可这幅画里,除了零星的雨点反射出暴雨的光影之外,似乎没有能再让人联想起‘雨’的东西。
我猜,这应该是你在暴雨中观察到的一个景象,某一处的泥土被雨水慢慢冲刷溶解的过程,所以我才认为……它很‘干净’。”
皮埃尔心甚慰,立刻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这幅画我当初是信手涂鸦,那年我去参加阿维尼翁艺术节,坐在一家咖啡厅外面,突遇暴雨,二楼住户阳台的花盆忽然砸了下来,把咖啡店天蓝色的避雨顶砸毁了一角,落在地面,刚好映在灰蒙蒙的地砖上,雨还不停下着,你不知道当时的场面有多混乱,我却单单注意到了泥土洇在天蓝色雨棚上,最终被暴雨冲刷而尽的一幅画面,当时就觉得,它真是又新奇又干净!”
此刻四人已经融入参观人流,皮埃尔解释得眉飞色舞,和林影相谈甚欢起来,两人不知不觉并排走至前列,江数和许一唯倒是落了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