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靠自己,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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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明笃离开的事情容不得叶语莺过多缅想。
市级优秀运动员集训营开营,与此同时,学校为了抓升学率,也开始了全面的总复习和周末补课。
她的生活被切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一半属于挥洒汗水的田径场,另一半属于不见硝烟的课堂。
训练营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从全市各个学校里筛选出的、最有天赋的佼佼者。教练是市体校的专业人士,训练计划细化到每一次呼吸和每一卡路里的摄入,强度和科学性都远非校队可比。
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有潜力的新人。
她第一次感受到,天赋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
每一次训练,都是一次对身体和意志的极限榨取,策略和努力要达到某种奇妙平衡,才能又出成绩又避免身体过度劳损。
但是每日的汗水洗面,肌肉酸痛和疲惫成了她最熟悉的日常感知。
她的生活被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覆盖,每一秒都不得放松。
教练特许她不用在训练营睡觉,周一到周五,她和所有普通学生一样,按时上课、下课,完成堆积如山的作业。
放学后,当其他同学结伴回家时,她却要立刻冲向公交车站,赶一个多小时的车,去往郊区的训练基地,完成三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
周末,则更是场分秒必争的战役。上午,她还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着英语老师讲解着复杂的从句;下午,她就已经换上运动服,在田径场上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刺跑。
她成了城市里最匆忙的旅人,不是在训练场,就是在教室,或者是在往返于两地的公交车上。
公交车摇晃的车厢,成了她短暂的庇护所。她会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拿出那个银色的iPod,戴上耳机。
阿甘温和的声音,或者那些舒缓的英文歌,能将外界的嘈杂与身体的疲惫隔绝开来。她会在这种半放空的状态下,默默地消化着白天学到的新知识,或者复盘着刚刚结束的训练动作。
那个小小的播放器,是她在这段艰苦卓绝的日子里,唯一的、也是最可靠的慰藉。
她几乎没有时间去想念程明笃,但是他又化作了她生活的一部分——是那双让她跑得更快的钉鞋,是那个在她耳边低语的iPod,更是她深夜里埋头苦读、黎明前咬牙坚持的、最根本的动力。
有一次,她在训练营的食堂里,一边飞快地扒着饭,一边摊开英语卷子,对照着答案订正错题。
同桌一个练跳高的女孩好奇地问她:“叶语莺,你那么拼命干嘛?我们是搞体育的,文化课过得去不就行了?以后考大学,分数线低得很。”
叶语莺没有抬头,只是用红笔在试卷上圈出一个错误的语法,声音平静地回答:“我还没想好要不要专门搞体育。”
她有些贪心,她想要拥有两种选择,每个选择都是康庄大道,每一个抉择的终点都是自由。
她脑海里充斥着那些宏大的道理,没有一刻彻底将它们理解,但是她一直都记住了。
她不知道真正的自由长什么样子,没人给她揭晓答案,她只能自己去看。
如果受困于所谓的天赋,她将又一次跌入那注定无从选择的狭窄的独木桥,但是如果能让文化分也起来,她就多很多条数不清的学科之路。
这个念头,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每日汗水与疲惫的浇灌下,开始顽强地生根发芽。
真正的转变,发生在一个寻常的、从训练基地返回程家的公交车上。
那晚的训练强度极大,叶语莺累得几乎一上车就想睡过去。她照例戴上耳机,想用阿甘的声音隔绝外界的嘈杂。当那句她听了不下千遍的台词再次响起时,奇迹发生了。
“Mymomalwayssaid,lifewaslikeaboxofchocolates.Youneverknowwhatyou'regonnaget.”
或许是身体的极度疲惫让大脑的防御机制降到了最低,又或许是无数次的无意识重复终于达到了质变的临界点。
这一次,这串音节不再是模糊的背景声,而是清晰地、带着情感和意义地,钻进了她的脑海。她竟然……完全听懂了。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长久在浓雾中行走的人,眼前的大雾被一阵风瞬间吹散,露出了清晰而真切的道路。
这突如其来的、智力上的巨大喜悦,像一道电流般瞬间击中了她,驱散了所有的疲惫。
她那颗对数字和逻辑无比敏感的大脑,第一次对英语这门“玄学”产生了强烈的、类似于解开数学难题的征服欲。
从那天起,iPod不再仅仅是情感的慰藉,它变成了她攻克英语的最强武器。
她的学习方式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她不再是被动地听,而是开始了主动的、近乎解剖式的“解码”。
她上网找来了《阿甘正传》的中英双语剧本,打印出来,每天在往返的公交车上,或是在深夜的台灯下,进行着她的“工程”。
她会先盲听一段音频,然后暂停,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在脑海中复原出那些音节,再对照英文剧本,找出自己听错或听漏的地方。
紧接着,她会用红笔,将每一个不认识的生词圈出来,查出词义,标注在旁边。
最后,她会跟着音频,一遍又一遍地、小声地模仿跟读,直到自己的语调和音频中的情绪无限接近。
她用剖析短跑技术动作的方式,去剖析每一个英语长句的结构;她用推导数学公式的逻辑,去理解那些复杂的语法时态。
英语,在她眼中,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符号,而变成了一套有规律、有逻辑、可以被攻克的精密系统。
这个过程是枯燥的,是艰苦的,但叶语莺却甘之如饴。因为她知道,每一次对英语的攻克,都是在为自己未来的“安身立命”,多添一块坚实的砖。
变化在不经意间发生。
期末前最后一次模拟考,当英语试卷发下来时,叶语莺看着那个鲜红的
“112”分(满分120),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英语老师在讲评试卷时,特意点名表扬了她,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惊喜与欣慰。
班级里,那些因为她即将成为“没文化”的体育生而过分奚落她的声音偃旗息鼓,那些人正死寂而压抑地无声呼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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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五章内闪回现代(计划)
50个红包
第52章
那天晚上,叶语莺躺在床上反复端详着自己英语试卷,心情没有什么波动,连大脑似乎都还没适应她在学习上并不愚笨的事实。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考试方面耍了些小聪明,这个分数应该是高于她原本的水平的。
她写不出像样的英语作文,就直接将林知砚给她看得范文背下来。
如此生硬又笨拙的方法,在学会拆解句子和语法之前,她就这么死记硬背了下来。
但是她仍然认为自己是愚笨的,愚笨这件事是相对的,她也许在体育方面并没有那么愚笨。
她在如今的这个班级,看似也没有那么愚笨。
但是她知道哪怕是这所学校的第一名,也够不上蓉城一高的分数线,教育方面的差距,永远是翻过一山,才发现远处的山更加巍峨。
关于愚笨的思考……也许她当差生当惯了,她被老师无数次用愚笨形容,她也险些相信自己愚笨不堪,这个念头险些害死自己。
她格外喜欢《阿甘正传》的原因——大概因为她和阿甘一样都是众人眼中“蠢人”吧。
在这蠢人刺耳子严重,她最后一丝清醒也顺利被抽干,一歪头,沉沉睡去。
几乎是在头沾到枕头的瞬间,就坠入了一片漂浮的、虚幻的、无边无际的梦境。
她感觉自己正赤着脚,奔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被白色浓雾笼罩的公路上。
路面是温热的,很像学校里那条红色的塑胶跑道,很硌脚,每一步都带着巨大痛苦。
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向何方,也看不清前路,只是被一种本能驱使着,不停地向前。
风在她耳边呼啸,那风中,夹杂着许多熟悉又遥远的声音。
“Run,Forrest,run!”(跑,阿甘,跑!)
那声音,时而是个年轻女孩清脆的呼喊,时而又变成无数人汇成的、带着节奏的宏大合唱,催促着她,推动着她,让她不敢停下脚步。
她心知,那些人明明叫的是阿甘的名字,可是在这场景里,她却仿佛成了那个叫“阿甘”的人。
她跑得很累,很迷茫。
这条公路绵长逶迤,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她想停下来,想问问自己,这样不顾一切地奔跑,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为了谁,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追上那个早已远渡重洋的、遥不可及的身影?
她害怕这样空无一人的道路,害怕后方突然出现车辆将她撞翻,更害怕将双脚跑坏,无法参加接下来的训练。
就在她纠结迷茫,脚步渐缓之际,周遭的场景瞬变。
脚下的变成了室内的平底,她猛然抬头,发现自己坐在了外婆家厨房的角落里。
一双布满了皱纹、却无比温暖的手,从身旁伸出,握住了她的手。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混着阳光和皂角味道的、属于外婆的气息。
外婆慈爱的声音,带着家乡的口音,却是她认知里最温柔的风,吹散了她脑海的迷雾:
“阿婴啊,你得奔跑,像阿甘一样,一往无前地奔跑。”
话音刚落,叶语莺站在原地,怔怔地回味着那句话。
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外婆自己如今真的去跑步了,还参加了集训营,拿了人生中前两枚金牌。
以前和外婆看运动会的时候,外婆和她都很好奇那些金牌是不是纯金的。
她现在可以给外婆揭晓谜底了,不是纯金的,哪怕奥运会的金牌也不是纯金的,是925银镀六克的黄金。
梦里的她,像个急于献宝的小孩子,转过头,拉着外婆那双布满皱纹的手,仰起脸,想用一种带着骄傲和分享欲的、清脆的声音说话,可是她努力很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遭的一切又小时了,她身处于纯白的迷雾里。
紧接着,另一个温和而略显笨拙的、属于阿甘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轻轻地在她耳边回响:
“I'mnotasmartman,butIknowwhatloveis.”(我不聪明,但我知道什么是爱。)
……
叶语莺猛地从梦中惊醒。
天还未亮,窗外是一片静谧的深蓝色。
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梦里那两句话,却如同暮鼓晨钟,在她灵魂深处激起了久久不息的回响。
她也一直觉得自己很迷茫,不知道自己那份对程明笃的、见不得光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她从没有一瞬间敢用“爱”字形容,这个词太高太神圣,她不敢。
她压抑它,抗拒它,甚至试图用他人去转移它。
可阿甘却仿佛突然在梦里揭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