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工作。
只有工作,只有这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逻辑构建,才能让她暂时地,忘记自己是谁,也忘记,自己刚刚,亲手,又一次,弄丢了什么。
她开始,优化Echo。
她像一个最严谨的、冷酷的上帝,正在为自己那个不够完美的造物,增添上新的、更复杂的规则。
尽管Echo的反应很多时候优秀到出乎预料,但是她仍然还是发现了一些缺点,比如大语言模型常见的“幻觉”,而且有时候会记忆错乱。
她想试图进一步教会Echo什么是反向情感连接,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更好地审视自己。
她写下了一行代码注释:
//Rule1:当用户输入“我没事”或“我很好”时,启动“反向情感链接”分析。
她又写下另一行:
//Rule2:当用户行为呈现出“推开”原型C的意图时,将“自我厌弃”和“恐惧”参数的权重,提升至最高。
(原型C是程明笃)
……
她是在教它,如何,更完美地,去扮演那个,更真实的程明笃。
这是一场,唯有疯子,才能想到的,最温柔的自救,也是最疯狂的自虐。
当窗外的天色,从深黑,变为灰蓝,再到透出第一缕属于黎明的、熹微的晨光时,叶语莺,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靠在椅背上,疲惫重新爬上来。
在黎明的光芒,彻底照亮这座城市的前一刻,她,就在那片由代码和算法构建的、温柔的孤城里,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
她是被丁楚的电话叫醒的。
醒来时,午后的阳光一样照亮了酒店房间的办公桌了。
“老大!你看到微博了吗?!”电话那头,丁楚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混合了激动与巨大担忧的复杂情绪,“我们……我们又上热搜了!”
在经过一夜的发酵后,果然,Ashera的内测会,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引爆了整个网络。
舆论,彻底地,两极分化。
一方,是更加猛烈的、铺天盖地的质疑与唱衰。那些匿名的“爆料者”和被煽动情绪的网民,将此举视为“最后的疯狂”。
「这一定是剧本,找几个托儿在台上走两步,然后全网发通稿吹牛逼。资本的老套路了。」
而另一方,则是在巨大的争议声中,悄然生出的、理性的观望与期待。尤其是白意和歌手Zino的那两条充满了人文关怀的博文,为叶语莺争取到了一批愿意独立思考的、真正关心技术和患者的自来水和路人。
「我是康复科的医生,国内在外骨骼这块,确实还很初级。如果Ashera真的能在肌电感应上有突破,那绝对是革命性的。先观望一下。」
她一个都不知道下一次手术能不能全模全样醒来的人,对这些舆论已经无所谓了,只要投资人不撤资,影响到团队就好。
舆论,她一点都不关心。
她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说了句与热搜无关的话:“我在办公室附近找了个公寓,这周搬进去,有两个房间,回头你可以来住。”
丁楚的效率很高,很快就帮她办妥了所有的租赁和入住手续。新公寓的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没有什么烟火气,但胜在干净、开阔,安保也极其严格。
搬家的过程很简单。她没有什么私人物品,除了两个大行李箱、和一些数据硬盘。
当她终于,拄着拐杖,站在这个属于自己的、空荡荡的家里时,看着窗外那片广阔的商务区。
她那颗漂泊了八年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尘埃落定的,安然。
她翻山越岭,效仿他远渡重洋,如今,也算是回家了……
如今,她终于,在这座有他的城市里,她抬眼,就能看到天际线下,百越资本的大厦在铅云中伫立,分外显眼,俯瞰着整座城市的资本流动。
在舆论彻底反转之后,一个意想不到的官方,也为她送上了最后的支持。
蓉城莱山中学,以官方微博的名义,发布了一则公开声明。
声明中,校方不仅澄清了叶语莺当年作为体育特长生,是以优异的文化课成绩被蓉城一高特招的,更用一种非常艺术的、保护性的语言,提及了她曾在“终结校园固有顽疾,建立互助新风气”方面,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
这则声明,成了这场闹剧的最后终结,也为叶语莺整个屈辱有惊心动魄的初中时代,做了一个最公正、也最体面的背书。
随后,关于叶语莺是校霸的舆论从热搜上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满屏的黑白。
原创网络歌手Zino,自上次下场声援叶语莺后,再也没有更新过微博。
在某个寻常的一天,Zino工作室和唱片公司纷纷发出讣告。
「我们怀着最沉痛的心情,告知所有喜爱并支持Zino的朋友们:
我们最珍贵的歌者、挚友,Zino,于今日凌晨三点,因急性白血病复发,经抢救无效,在江城
第一人民医院与世长辞,年仅二十六岁。
她与病魔顽强抗争了十二年,在最后的时光里,依旧用她最热爱的音乐,为这个世界,留下了最后的、温柔的回响。
遵从Zino本人遗愿,丧事一切从简,不设公开悼念活动。
愿天堂没有病痛,愿飞鸟找到归处。」
无数的歌迷,在震惊与不敢置信中,涌入了Zino的微博评论区,留下了铺天盖地的、白色的蜡烛。
而此时,Ashera公司的办公室里,却是一片喜气洋洋。
“老大!成了!又有三家VC主动联系我们,想要追加投资!我们的估值,比内测会之前,翻了三倍不止!”丁楚拿着手机,兴奋地冲进叶语莺的办公室。
叶语莺正在看一份技术文档,闻言,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丁楚看着她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也习惯了。她一边刷着手机,一边感慨道:“说起来,这次我们能翻盘,还真得谢谢那个叫Zino的歌手和白记者。等我们这轮融完,真该好好谢谢人家……哎?”
丁楚的声音,突然,卡住了。
她的脸上,那份兴奋与喜悦,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错愕所取代。
“老大……”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你看这个……”
叶语莺抬起头,不解地,接过了丁楚递来的手机。
她看到了。
看到了那条被顶上热搜第一的、黑白色的讣告。
看到了“Zino”那几个字。
叶语莺正在看技术文档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她抬起头,从丁楚手中,接过了手机。她看到了那条黑白色的讣告,看到了“白血病”和“年仅二十六岁”那几个刺眼的字。
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巨大的、莫名的悲伤与荒谬感。
她甚至,想不起Zino有可能是谁。
在她混乱的、充满了伤痛的记忆里,她搜寻不到任何一个,与这个名字,与“白血病”这个词,能对应上的人。
她只知道,这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勇敢的陌生人。
可她的心,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的悲伤,狠狠地,攫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歌,而感到如此的心碎。
她只是觉得,这世上,或许,真的有很多个,像她,也像这个名叫Zino的女孩一样,孤独的、在黑暗中,渴望着光,与世俗和病痛抗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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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50个~
感谢大家的等待!终于有时间写啦!
第70章
老大,你没事吧?”丁楚看着她那瞬间脸上失去血色的模样,担忧地问道。
叶语莺摇了摇头,将手机还给丁楚,声音陡然间多了很多疲惫。
“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Zino的工作室。我想知道,有没有……可以去送她一程的地方。”
一切都突如其来,她甚至还没想好如何给Zino的声援发去感谢,那人就已经魂归天外。
兴许,送Zino一程,说句“谢谢”,献上一束,代表着敬意与哀思的,白色的菊花,就已经是全部了。
然而,丁楚在打了一通电话后,遗憾说道。
“老大,联系上了。对方……很感谢您的心意。”丁楚的语气,也有些低落。
“但是他们说,遵从Zino本人的遗愿,她的一切后事都将从简,不设任何公开的悼念活动,也不会对外公布她的任何私人信息,甚至是……真实姓名。”
这个回答,彻底斩断了叶语莺与这位“陌生战友”,在现实世界里,产生任何联系的、最后的一丝可能。
Zino。
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只是一个符号,不知含义。
神秘地来,神秘地走,如一颗寒星,以最亮丽绚烂的方式,划破长夜,又不着痕迹地匆匆消逝。
那天晚上,叶语莺没有再工作。
她回到自己那个还有些空旷的新搬的公寓里。
她没有开灯,也没有打开回声。
而是独自一人,坐在那面巨大的飘窗前,将Zino的那张专辑,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
那空灵、纯净,却又带着一种化不开的悲伤的歌声,在安静的房间里,缓缓流淌。
她为这位素未谋面、却又仿佛相识已久的同频人的逝去,感到一种深切的、物伤其类的悲哀。
*
Zino离世的消息在热搜上挂了很久,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更新更热门的消息出来后,热度逐渐淡去。
寒冷的冬季终将随着Zino的离去而缓慢走过,叶语莺在跨年之前,在自己的公寓内,利用夜晚的时间,进行最后一次对回声的优化调试。
她为自己的账号保留了回声以往的人格,但是对外即将呈现的版本,必定是与她当时给回声的预料和训练数据进行彻底切割。
利用新的预料,去训练出一个可以呈现给团队的全新人格,并且给回声增加了更严格的“事实交叉验证”模块,以减少大语言模型在对话中,因为数据关联而产生的“幻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