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上行,程明笃看着镜面里的倒影,看着她那绷得紧紧的、脆弱的侧脸轮廓于封闭的空间内用极低的声音问出这句话。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是个十分微妙的问题,是偌大的江城唯一能与她过去联系起来的问题。
而问出问题的人,也是唯一知晓一切的人。
只不过她如今很难说,究竟是不是——家人。
如果是以往,她想问他,你为什么要提她?
她想说,那个女人,与我无关。
可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早已被无限时光稀释了。
她发现姜新雪仍然是自己生命中无法回避和割舍一部分,无法完全切分的。
“我每次回国都会去看看她。”
她沉默站在远处,看着她在陪护的帮助下下楼自由活动,有时候会目睹她正好发病,被好几个医护人员强行按下,然后注射镇定剂。
她不复从前的优雅和美丽,一双眼睛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只不过仿佛符合某些民间的说法,她丢失了一些魂魄。
程明笃听到这句话,侧脸猝然紧绷了几分。
他继续问道:“你尝试和她对话过吗?”
叶语莺点头:“尝试过,但是她不认人了,提及我的名字时,她也充满本能的厌恶……”
她有些艰难地呼出心口的浊气,硬邦邦地说道:“况且,以前她精神正常的时候我们也没什么好聊的,更何况现在。”
程明笃双唇抿上,没有追问,无声地,将视线从她的倒影移开了。
“叮——”
电梯,抵达了楼层。
门打开的瞬间,叶语莺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的囚犯,迫不及待率先下了电梯。
程明笃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那虽然走得很快、却依旧难掩狼狈与跛行的背影。
一颗总是被理智和逻辑所主宰的心,很难地,感到了一种,近乎于无能为力的,钝痛。
他们走到一扇简洁的、挂着“Ashera”金属字样的玻璃门前。
叶语莺停下脚步,背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
当她再次转过身时,脸上所有因为回忆而产生的脆弱与伤痛,都已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请进,程总。”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刚才在电梯里那个情绪失控的人,不是她,“这里就是Ashera。”
她用这个冰冷的、商务化的称谓,重新,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道高高的、安全的墙壁。
程明笃对她这个称谓而略微蹙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走进了这个,由她一手创造的、全新的世界。
办公室不大,甚至有些拥挤。
开放式的工区里,有十几个工位,眼下是半夜,整个公司只有叶语莺自己。
远处白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代码和猜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属于创业公司特有的、混合着咖啡和橙子味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程明笃极淡地,扫过这个小小的、却充满了生命力的空间,最终,落在了办公室最里侧的、那个用玻璃隔出来的、独立的研发实验室。
叶语莺将他,引了过去。
“这里,是Ashera的研发部。”
当她站在这间充满了3D打印机、示波器、和各种散乱的机械零件的实验室里时,她身上那股因为面对他而产生的、所有不自觉的紧张与防备,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创造者的、充满了激情与绝对自信的光芒。
她果真是发自内心热爱着自己正在努力的事,一如既往。
“这是我们的一代机,Asherav1.0,你上次内测会来过,应该不陌生。”她指着房间中央,那个被固定在支架上的、充满了未来感和力量感的外骨骼样机。
她开始向他,介绍着自己的心血之作,口齿清晰,言简意赅。
那一刻,程明笃心里对眼前之人的陌生感,仿佛拉到了极致。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他保护的、内心偏执而脆弱的“阿婴”,更不是那个自卑悲观,一度想要自我放弃的中学时代的小女孩。
她是,德国工程学海归,手握核心技术和尖端团队,Ashera的创始人——叶总。
一个,试图用科技,去进军医疗领域——斗士。
程明笃静静地听着。他看着她,无意间看到她左眼处快要消逝的伤疤,却半点掩不住她眼中的璀璨光亮。
她介绍得专业又具体,他没有问任何关于技术或商业的问题。
他只是,看着眼前这副,由冰冷的碳纤维和金属构成的、精密的机械骨骼,然后,用一种极轻、却又极沉的声音,问了一句,与这一切,都毫不相干的话。
“所以,”他看着她,“这就是你接下来要完成的事。”
叶语莺刚完成那充满了激情与自信的讲述,一时间心跳还未平复,她点头得有些用力,“是的。”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她知道,他什么都懂。
他懂她的野心,懂她的追求。
“你的博士学位修完了吗?”
“诶?”叶语莺没预料到他会突然提及这个。
“过一阵回去答辩,答辩完就彻底完成了。”
顺便……做一个风险很高的手术。
叶语莺用吞咽的动作代替了第二句话。
后来,她邀请程明笃来茶水间坐着喝口茶。
她知晓他无论几点喝茶都不会对睡眠有影响。
水开之后,她正欲起身,程明笃却先一步起身,略微抬手,按捺住她的动作,“你腿脚不便,我来吧。”
叶语莺没有继续跟他假客气,安安静静坐了回去,指着冰箱的方向,“里面有我下午买的轻乳酪蛋糕。”
程明笃正在用木勺子取茶叶,手又稳又准,他背对着她说道:“我不吃甜的,你吃吗?给你拿。”
叶语莺想了一阵,还是面对了自己此刻的需求,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就,有劳了。”
于是程明笃将冰箱里的蛋糕取出来,切了一个角,用碟子装上并寻来了甜点叉,和热茶一并端到了吧台。
叶语莺见状,一抹记忆闪回撞击了一下她的心脏。
这些年她的生活远没有在程家的时候那么讲究,她学业繁忙,很少吃正餐,买个蛋糕也不会这样规规矩矩地切块,一切从简。
但是她忘怀了,程明笃无论何时都保留着最精致的生活方式。
他们一起生活的那段远离尘世的时光,还历历在目,可她总想说……
她忘记了。
程明笃坐下,将蛋糕推到她的面前,看着她文静地小口小口地享受着甜品,眼里快活的的眸光多了几分从前的稚气。
她爱吃点甜点,一如既往,可偏偏身形还是像以前那样单薄,甚至更单薄。
她一边吃着一边说道:“你知道黑森林地区吗?”
“知道。”程明笃啜了一口茶,将茶杯无声放下。
“黑森林蛋糕就是来自黑森林地区,在德国的弗莱堡一带,那里有一家叫Stefan的乳酪蛋糕,每个周六Stefan蛋糕会出现在各大城市的集市上,我去买一个大的,刚好吃个几天……”
她说到一半,却发现自己这句话似乎是无意义的,于是停住了。
但是对面的程明笃却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追问这件事的意义。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这些话好像没什么意义。”
她本能地想避免打扰程明笃的时间,毕竟他也加班到半夜,应该比自己繁忙很多。
程明笃却毫不介意,“我不追求任何事物都承载意义,你想说就说吧。”
他的口吻像一个老朋友,“说说你这些年的所见所闻,快乐与辛酸,都可以。”
叶语莺重新低头吃下最后一口蛋糕,低声说:“就是寻常的生活而已。”
她深知那些事情,将会是洪流的闸口,一旦打开,她干涸的心情,将会不受控地受了洪灾,不知什么时候才好。
接下来的时间里,狭窄的茶水间内,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免提起过去的一切。
直到程明笃在话题的间隙,捕捉到她的目光,沉吟后问道:“你中途回国的时候,想过找我吗?”
这句话,她无言以对。
“想过。”她的回答戛然而止。
“为什么不来?”
哪怕一次也可以。
“我没有底气见你了。”她声音出现波动,染上了愧色。
半晌,程明笃嘴角浅牵,低沉道:“原来,你知道……”
叶语莺受不了这对内心的凌迟,慌忙地起身:“我想回家了。”
最后是程明笃开车送她的,一路无言,叶语莺坐在副驾驶低头默默和Echo聊着明天的天气。
程明笃的车在红灯前停下,抬眼扫视了一下前方的公寓区。
“搬家了?”
叶语莺点头,“总不能一直住酒店的。”
车子靠边,准备把她送到楼下,她却连忙摆手,“我在这里下就好了。”
幽暗封闭的车厢内的,她的手机屏幕陡然亮起。
那一瞬间,照亮了她那张带着意外的脸,也照进了程明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屏幕上,一条新的消息,以推送的形式,清晰地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