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举着酒杯,目光却没看向任何人,只落在对面那个仍低头修改方案的女人身上。
夏知遥坐在最角落,灯光落不到的地方,她的影子与桌沿交叠在一起,神情被半掩着,只能看见她手中笔尖不停标记的动作,聚餐的喧闹、碰杯的脆响、隔壁桌的笑声,似乎都与她无关。
事实上,夏知遥虽然看起来冷,冷得近乎疏离,但真正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极懂人情世故。
她能在客户发火时用一句简短的逻辑回击化解尴尬,也能在团队内部的暗涌还没成形时提前踩灭;她说话带锋,却从不伤人。她有一种骨子里的分寸感,不以讨好为手段,却让人愿意信服。
而郑晓天,这个外表风趣潇洒、人见人爱的“少爷”,在外人眼中总是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可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他的边界感极强,习惯掌控全局,不喜欢被质疑,也不轻易让人走进真正的防线。
他能在酒桌上与投资人谈笑风生,也能在会议上用一句话拍板定案;但在夏知遥面前,他却罕见地收起锋芒,甚至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替她挡下了不少不必要的风险。
有一次客户在会后提出临时加价的苛刻条件,他在后台直接拨了董事长的电话,把要求压了回去,让夏知遥第二天依然可以在谈判桌上保持冷静的节奏。
他们像并肩作战的双将,一个斩开前路,一个稳住后方。天行方略的客户名单,从海外能源巨头、新锐消费品牌,到制造业转型龙头,甚至跨境金融并购案,都被他们逐一拿下。
每一个客户都是重量级,每一份方案都逻辑严密、策略可落地,交付当日的PPT足以成为商学院课堂的范例,复盘文档甚至被同行私下流传学习。
曾经被调侃为“试验田”的小公司,如今已成业内关注的坐标,他们没有铺天盖地的公关噱头,却以锋芒毕露的姿态,在最挑剔的市场赢得了最冷静的掌声。
夏知遥通宵加完班,独自坐在办公室角落,一整夜过去了,四周静得连翻纸的声音都显得突兀。
突然,门“哐”地被推开,郑晓天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两杯热气氤氲的咖啡,眉梢一挑,视线扫过她桌上散乱的文件,语气吊儿郎当:“看你这副鬼样子,要不是我聪明,还以为你得了绝症呢。”
夏知遥被他的声音惊了一下,抬头笑了笑:“瞎说什么呢?我挺好的啊。你这是又当送外卖的了?”
“是吗?”郑晓天走进来,将咖啡杯放到她面前,香气在空气中氤氲开来。他看着她的脸,神色淡淡的:“还是因为章路远那傻逼事难受?……他又找你了?”
夏知遥摇摇头:“那倒没有,自从你那一通电话,他就没再找我。”
郑晓天在她对面坐下,姿态依旧懒散,胳膊搭着椅背,笑容吊儿郎当:“爱而不得,这不是常事吗?谁还没个白月光啊?有的人拿得起,有的人放不下,剩下的……看得开呗。”
他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哪有那么多双向奔赴,大多数人不都是有缘无分,擦肩而过,最后还得任命好好过日子。”
话说得轻,却透着真,他一向不信童话,也不爱自我感动,可此刻的语气,竟染上几分难得的诚恳。
夏知遥听完,轻轻“哼”了一声,抬眼瞥他,眼里带着一丝讥讽:“所以你就游戏人间?”
“天地良心!”郑晓天举起右手,一脸冤枉,“你加班我跟着熬,孰轻孰重我还能不拎清?”
夏知遥低头抿了一口咖啡,苦味在舌尖铺开,温热却抵不过心底那一丝悄然泛起的凉意。
“夏总啊,”郑晓天微微一笑,“你又不是救世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不是说好了吗?重新开始。”
他说到这里,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鼓了很久的勇气,语气放缓:“我其实……有个问题,从你回来的第一天起,就想问了。”
他侧过头,目光不再浮于表面,带着一种久违的认真:“你在纽约……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顿了顿,他补了一句,声音更轻,却字字落地:“后来呢?怎么又一个人回来?”
夏知遥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偏头看向窗外,半开的百叶窗被风轻轻拨动,缝隙间透进来一束朦胧的街灯光。
她确实遇到过一个人,在风雪之夜,他紧紧拉住她,用尽全力把她从深渊里拽出来,他的怀抱带着寒气,却让她第一次动了“留在原地”的心思。
那一刻,她甚至认真想过,要不要为了他放弃所有计划,停下脚步。
可最终,她还是回来了。
而她也赌输了,他没有追过来,没有解释,没有质问。
她不知道的是,周越也站在原地停了很久,他怕她不理自己,怕连最后一点体面都被耗尽,又有一股莫名的火气,觉得她既然选择离开,就不该再回头。
于是,他把所有想追过去的冲动,都硬生生压成了一句“算了”。
那份沉默,对她来说像终结,对他而言,却是压抑与倔强交织出的另一种失去。
郑晓天看着她,没再追问,唇角微抿,像是把那份探究收进了心底,正要换个话题,缓一缓空气里的沉重,却不合时宜地,肚子“咕噜”一声响了出来。
夏知遥先笑出了声,那笑里有一丝久违的轻快。郑晓天也忍不住摇头笑了,伸了个懒腰,从这场无声的情绪拉锯中抽身:“走吧,吃早饭去。”
他站起身,拿起外套,语气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调子:“吃完咱还得去战场拼命,下午项目收尾,各回各家睡大觉。”
项目会议终于落下帷幕的那一刻,屏幕上最后一页PPT缓缓淡出,投影灯灭掉,室内只剩下一圈柔白的顶灯光。
夏知遥仰靠在椅背上,指尖还搭在笔记本的封面上,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
整整三小时的高强度攻防,她从头到尾没有走神半秒,语速稳准,将策略、财务模型、并购条款逐一拆解、层层递进,每一次翻页都像是按在节拍上的重鼓,把节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身旁的郑晓天也难得正经了一回,收起了平时的玩世不恭。
面对客户时,他金句频出、言辞锋利,手里的笔在会议记录上不紧不慢地转着;在她抛出关键方案时,他恰到好处地补上数据支撑;在她指出潜在风险时,他又能顺势将其转化成“市场窗口”的机会,语调平稳、逻辑缜密,攻守之间无缝衔接。
会议桌对面的客户原本带着试探与疑虑入场,目光里时刻衡量着得失。
可随着一轮轮问答和攻防推进,他们的眉头逐渐松开,翻看手中文档的动作也缓了下来。到最后阶段,不仅频频点头,还主动在几处关键条款上让步。
握手、合影、最后确认落笔,一整套流程利落收尾,带着某种属于胜局的笃定与从容。
天行方略,又赢了一局。
两人并肩走出会议室,阳光从落地窗斜斜洒进走廊,照得人微微眯起眼。
“我宣布,”郑晓天松了松领带,像鏖战了整夜的将军,“本人要回家瘫到明天早上。”
“随你。”夏知遥声音不高,但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你可别半路又说什么有酒局速来救命。”
“我发誓。”他举起右手,模样浮夸,“今夜,我属于床和被子。”
电梯门刚打开,他正要拿钥匙开车,口袋里的另一只手机却在这时震动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屏幕上弹出熟悉的名字。
【郑曜天】
“我哥。”他低声说了句,冲夏知遥做了个“我接个电话”的手势,然后转身走到一旁。
电话接通后,郑曜天的声音一如既往简练:“听说你们刚拿下T集团的案子?”
郑晓天一愣:“这么快你就知道了?”
“朋友在对面集团,刚传过来消息,说你们今天表现得像两枚被激活的战斧导弹。”
郑晓天笑了一声,声音里透着点得意:“这个新称呼我喜欢,以后叫我战斧弟弟。”
“晚上有空吗,有个新项目想当面聊。”郑曜天语气温和,“这次是国外一家人工智能初创,准备在亚洲设分部,投资方是老熟人。”
郑晓天眼神微亮:“需要我们对接?”
“你和夏知遥一起。”郑曜天顿了顿,语气转为笃定,“我信得过你们。”
“你定地方,我把人带到。”挂断电话后,郑晓天收起手机,回头看向夏知遥,笑容意味不明:“你运气不错,刚想放假,我哥就点名要你加班。”
“什么项目?”夏知遥挑眉,眼底的一丝疲惫瞬间被斗志代替。
“海外人工智能公司入亚,融资估值高得离谱。”他看了她一眼,语气轻快,“郑曜天亲自点将,说要我们俩来谈。”
他说着抬手看了眼腕表,“我跟他约了六点半吃饭谈项目。”
他顿了顿,冲她眨了下眼:“咱俩还有整整五个小时可以回家睡觉。
“位置发我,六点准时到。”她抱起自己的包,“在这之前你要是打扰我睡觉咱俩就绝交。”
“我发誓。”郑晓天竖起三根手指,“除了地震、火灾、或者我哥临时改时间,我绝不给你打电话。”
夏知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将文件夹在手臂里,转身朝电梯口走去。
电梯“叮”一声打开,金属门板映出两人并肩的身影。会议后的沉默似乎还停留在空气里,却又被这狭小空间里的呼吸声慢慢稀释。
走出写字楼时,阳光正从城市的钢铁缝隙间倾泻下来,在人行道上铺了一片静谧而明亮的金色光斑。
街边的树叶在秋末的热风里轻轻摇晃,带着些许干燥的香气,仿佛下一阵风就会把季节推向冬天。
郑晓天伸了个懒腰,深吸了一口气,仰头迎着阳光晒了一秒,忍不住发出一声夸张的、带着释然的叹息:“啊……活着的感觉真好。”
“你才刚活过来啊。”夏知遥语气淡淡,却带着一点不动声色的调侃。
“说得对。”他耸耸肩,眉眼间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吊儿郎当,“赶紧回家洗个澡睡一觉,不然今晚我怕等不到我哥那张死人脸出现,就先昏过去了。”
她没接话,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容不像在会议桌上那样锋利,是很淡很静的,像从疲惫中轻轻泄出的温度。
她打开车门坐进去,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在她睫毛上映出一道微光,柔和而安静。此刻的她,不再是刚才那个步步为营的策略总监,而只是一个疲惫到极致、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人。
郑晓天转身上了自己的车,临关门前还不忘回头喊一句:“记得定闹钟啊,五小时后开战!”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地下停车场,像两支退场的军队,在这个阳光尚好的午后,沿着各自的路线,暂时归于沉默。
街景缓缓后退,光影斑驳,他们在这座城市的钢筋丛林中各自奔赴短暂的五小时喘息。
第37章 Chapter37 自从自己当了老板……
郑晓天选的, 是一家古香古色的私房菜馆。
理由冠冕堂皇,说他哥一向附庸风雅,怕自己一身铜臭味扰了雅兴, 其实也是为了找个够安静的地方。
夏知遥到得稍早, 换了身浅蓝色衬衫,衣摆利落地束进高腰灰色长裤里, 线条简洁,气质干净而干练。
她站在露台边, 静静望着远处一整片轻轻摇曳的竹林,神色里带着难得的松弛。
风一过,便发出层层叠叠的沙沙声, 竹影之后,是一汪绕着假山蜿蜒的小溪,石桥低低跨在水上, 石板缝里长着细密青苔。
落日的金辉在涟漪上铺开,一阵清风吹来,带着湿润的竹叶清香, 拨动她鬓边的碎发。发丝与竹影在阳光下微微摇曳,仿佛融在同一幅画里。
没过多久,郑曜天也到了。
他从远处走来, 身形颀长挺拔, 一套休闲西装在他身上被撑出笔挺的线条, 举手投足间, 身价与气场都被不动声色地落定。
头发略长, 用发蜡整齐地向后梳起,露出轮廓分明的额头与眉眼,五官深刻而冷峻, 第一眼的稳重,到细看时的压迫感,每一分都恰到好处。
他身上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也不见半点不该外溢的人情味,与郑晓天的豪门世家与市井闲气交织的松弛感不同,郑曜天的气质是另一种纯粹的克制,那种从小被系统训练出的上层家族继承人气度,沉得住气,也下得了手。
他走近时,脚步极轻,仿佛连地面回声都被刻意收敛,只是抬眼的一瞬,便让人明白,这并非一个容易交浅言深的人。
“是知遥吧?”他微微一笑,语气得体中带着几分亲近。
“小郑总,晚上好。”她点头回礼。
“哎,别这么生分。”他摆摆手,笑意渐深,眉眼间的距离感瞬间收敛,“也叫我一声哥就行。和晓天认识那么久,他倒好,一直藏着掖着,今天才让我见到你。待会儿他来了,得罚他一杯。”
夏知遥眨了下眼,笑着唤了一声:“哥。”信手拈来,却恰到好处地化解了初见的生分。
她稍稍顿了顿,唇角勾起一点玩笑的弧度,半真半假地补上一句:“我是我们那辈里的老大,从小就盼着能有个哥哥,今天这声‘哥’算是圆梦了。”
郑曜天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似乎真被她逗乐了:“那我可得好好履行这个哥哥的职责。待会儿想吃什么,尽管点,哥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