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我妈死了。”
裴知喻的语气里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有一种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的平静陈述。
他问:“怜怜,你还记得我以前那张脸吗?”
记得。
追怜怎么会不记得。
那副艳丽的、精致的、带着混血感的皮囊。
很少有人能那么好看的一副皮囊。
曾经也恍过她心神的皮囊。
“我和裴遣煌长得像,他恨自己,所以也恨我。”
裴知喻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脸颊,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快的厌弃,“所以他专打我。”
追怜有些沉默,好一会后,她才问出来:“是裴夫人……离开后,他开始打你吗?”
裴知喻愣了一下,随机前仰后合着大笑起来。
他扶住她的肩膀,似乎笑得乐不可支,肩膀耸动:“怜怜,宝宝,老婆,你把裴遣煌想象得太正常了。”
“他可是我爹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来。
“那……他什么时候开始打你的?只打你吗?”沉默了一瞬,追怜换了个问题问。
“记不太清了。”
裴知喻唔一声,似乎在思考,“可能是四五岁吧,我的记忆里就经常有裴遣煌的地下室了。”
“姐姐……他确实不打她,因为她长得太像我妈了,他下不了手。”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极轻地笑了一声,“所以只能是我。”
此情此景,追怜也有些说不出话了,她沉默地望着裴知喻,看着他
又从电视机底下的长柜里抽出来一份视频录像带。
“看看吗?”
裴知喻还有心情小哼起歌来,轻快地哼起歌来,把那份录像带推进了机子里,“这还是裴遣煌特地录给我妈看的呢。”
阴暗冰冷的地下室,皮带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雪亮的瑞士军刀接近孩子的瞳孔,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哭泣与求饶。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录打我的视频,想让我妈对他有点反应,哪怕是骂他,打他,让他去死,都好过像一个木头人一样每天了无生气看着他。”
“没想到我妈根本不买账,他也是蠢,想想就知道的事,我妈根本都不爱他,哪里会在乎跟他生下的我?”
“所以那天裴遣煌从这里回来后,又把我拖进地下室打了一顿。”
仿佛视频里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自己,裴知喻指了指裴遣煌越来越粗暴的动作,周遭越溅越多的血迹。
他只轻描淡写说:“就是这段。”
对方似乎毫不在意,但追怜的脸色却白了又白,这视频里的片段冲击力太强,让她忍不住闭了闭眼。
她抓瞎着伸手去摸遥控器,啪一声关掉了视频。
“宝宝,怎么关了?”
裴知喻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惊讶,还有点困惑,“我以为你应该会喜欢看我被打的……”
追怜终于睁眼,说:“我害怕。”
“啊……”
气一丝一丝抽出来,带点愉悦,裴知喻居然歪头笑了,“别怕啊宝宝,我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他坐在追怜身侧,伸手揽过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上。
那说话的语气很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很吓人,“后来我大了点,疯起来……我直接给他下了毒。”
“他那天真差点死了,我可高兴了……”裴知喻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有点遗憾,“但还是被救回来了。”
“好在我特地挑的毒就算解了,也会有不可逆的副作用,我特地为他选的断子绝孙的副作用。”
他笑得很开怀,很开怀。
但下一句话出口,追怜却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紧绷了一下,“但他居然没打我,你知道吗?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他说……”
裴知喻模仿着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一字一顿:“你果然是我的种。”
“那是那么多年来——”
那声音里有一种扭曲的嘲弄。
“他第一次,有一整天,他在家,却没有动手打我。”
追怜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裴知喻,快要分不清此刻感受到的战栗,有多少是演戏,有多少是真实的震撼。
抱着她的人还在继续说。
“那天他还对我笑了,他还笑得出来。”
奇怪,痛苦,得意,疯狂,还有一丝丝空洞洞的茫然,此刻都呈现在追怜抬头看见的那双眼中。
“他还对我说,你应该知道,除了你妈,我不会碰任何人。”
空气静默了很久,很久,很久。
“所以怜怜,你看——”
裴知喻的手指轻轻覆上她的眼睛,以至于追怜没能看见他脸上露出的那个笑。
一个几乎从来没有在这样一个疯子身上出现过的、苍凉到极致的笑容。
“我和裴遣煌是一样的,骨子里流着一样肮脏的血,疯了,烂透了,没救了的。”
“所以,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覆着她眼睛的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眷恋,声音却低而疲惫地压下去,“也别可怜我。”
“你只需要留在这里,陪着我就好。”
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了追怜的眉心。
这场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
裴知喻似乎耗尽了某种情绪,之后只是更紧地抱着她。
像那一次在X城的仓库外,她抱着他那样,抱着她。
只不过这一次,她成了他的浮木。
唯一的。
时间一帧一阵走过去,不知多久。
也不知抱了多久。
“疼吗?”
终于,追怜抬起手,抚过裴知喻的脸颊。
她只是轻声问:“那时候,你疼吗?裴知喻。”
面前的人周身的气场竟一凝。
他没有说话,但却把她拥得更深,更紧,透露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依赖。
“疼的。”
终于,裴知喻很低很低开了口,“但如果你离开我,我会更疼,疼得没有办法活下去。”
“怜怜,你可怜可怜我吧,你就陪着我吧,好不好,好不好?”
他忽而放开手,握住追怜的肩膀,和她对视,目光
里竟然有一点祈求,“我会改的,我会努力克制自己的,我不会像他一样的……”
“你也不会……不会像我妈妈一样的……对不对?”他眼里的祈求愈发深了,像满到要溢出来。
追怜轻轻回望着他。
回望着他希冀的眼神。
她当然不会,她怎么像?
她的洵礼已经死了。
死了。
没有私奔的机会了。
但过了好一会,追怜像终于决定了答案,说:“好,我不走,我不走,我陪着你,我陪着你,我等你改,我以后都陪着你改。”
“但你要对我好点,你知道吗?”追怜看着他,认真地说,“不要再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了。”
“好,好。”
裴知喻握住追怜的手,两个人十指交扣,他柔声开口,“宝宝说的我都听,只要你别不要我。”
“就比如现在——”
追怜甩一甩手,怎么也甩不开对方交缠上来的五指,软和了声音说,“老公,你牵我牵太紧了,好不舒服。”
这声老公像打开了裴知喻的什么开关,六楼离开的铁门处,他把追怜压在上面,亲了又亲。
“我爱你,怜怜。”他捧着她的脸,轻声说,“我在改了,你也试试爱我,好不好?”
追怜犹豫了一下,终于缓缓、缓缓点了头:“我会的。”
得到这样答案的裴知喻心满意足笑了,他牵着她下楼,虽然那牵手的力道仍旧没有松。
追怜看着身侧的人,思绪却飘得很远。
她其实不相信裴知喻说的话。
疯子永远是疯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