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沉默下的窘迫与饥饿,乔洵礼看懂了。
他心里很难过,一种纯粹而温柔的怜悯浮了上来。
他想了想,鼓起勇气发出邀请:“我外婆家就在那边,不远。”
“我……我让我外婆给你做点吃的吧?热乎乎的饭菜,比这个好吃。”
渴望,很细微的一丝从追怜眼里闪过去。
但很快又被恐惧覆盖。
她猛地摇头,声音因为久未与人交谈而有些沙哑:“不行,我不能去别人家。
“我是……”这个称呼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追怜好一会儿才把话接下去,“河神新娘。”
“为什么不行?什么是河神新娘?”乔洵礼的语气里有浓浓的不解,“可什么新娘都要吃饭的呀。”
“他们会害怕……觉得晦气。”
追怜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泥巴的双手瞧,“村长说,我不能去别人家,会惹河神不高兴。”
那时候的她还太小,其实并不太懂晦气这个词的确切含义。
但她清楚地感受过那种被视作不祥的排斥。
乔洵礼轻轻皱起了眉,于这个村子而言,他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外乡人,他的世界里没有这样的禁忌。
所以他只觉得荒谬。
乔洵礼:“吃顿饭怎么会是晦气?饿肚子才是坏事。”
“我外婆人很好的,她不怕。”他的语气很温柔,带着超越年龄的安抚意,“走吧,就吃一顿饭,没人会说什么。”
“而且明天……明天我就走了。”
他恳切地请求着追怜。
或许是对方眼里的关切太真切,或许这将是最后一次机会能在这个村子里吃饱饭,追怜犹豫了很久,终于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乔洵礼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温暖而和煦。
他走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看追怜有没有跟上。
乔洵礼外婆家厨房的小桌上,那一顿简单却热气腾腾的饭菜,是追怜记忆中前所未有的美味。
乔洵礼一脸欣慰地看着她安静地扒饭,而他的外婆也很慈祥,同样满目心疼地看着她。
她不断给她夹菜,嘴里还不住念叨着“可怜见的,瘦成这样子”。
最终追怜离开时,她还往她手里塞了一大包用油纸裹好的桃花酥,老人家的手温暖而粗糙,给了她从未领会过的善意。
“好孩子,带回去慢慢吃。”
“以后啊,对自己好一点……唉,能吃饱的时候就多吃点,能跑的时候,就别傻站着……晓得吗?”
什么叫能跑的时候就别傻站着?
她为什么要跑?
“记住……青江后山那条河。”
老人家似乎是实在不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又压低声音道,“要找出路时候,去那里看看。”
那时的追怜提着那包桃花酥,只知道呐呐地点头。
乔洵礼送她回家,他们路过那条明净而清澈的青江,追怜却忽觉那口江从来都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平静。
那其实是一张血盆大口,一张随时能将她吞噬的血盆大口。
“S城——”她忽而抓住乔洵礼的衣袖,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里有高楼,有大厦,还有很多这里没有的东西,是一个和这里很不同的地方。”乔洵礼想了想,很认真补充,“如果以后你来,我可以带你去看。”
乔洵礼的外婆没有明说的一切,终于在追怜十六岁来临
的前夕,偶然偷听到自己将被沉河献祭,嫁给河神的消息时,恍然悟了。
昏迷中的追怜,就这样深陷于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
时而低泣,时而呓语。
“洵礼……乔洵礼……”
她常在睡梦中蜷缩成一团,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你在哪里啊,你怎么不来接我啊……你说过……说过会来找我的……我好想你啊……”
泪水不断滑落,滑落,浸湿了枕巾。
呓语不断重复,重复,像是要说透这些年的思念。
偶尔,她的眉头也会紧紧锁起。
呼吸一点一点变急促,唇间溢出的名字换成了另一个:“裴知喻……不要……不要过来……你自己去……下地狱……”
那声音里充满了惊惧与厌恶,似乎是碰见了什么避之不及的东西。
但裴知喻早已无心去追探追怜声音里的厌恶,她这突如其来的的病倒,真的彻底吓疯了他。
医生来来去去,却只说这是心力交瘁,惊惧过度引发的自我封闭和高热,药物只能缓解症状,心结还需心药医。
裴知喻日夜守在她床边,几乎从不合眼。
大床上的少女面颊苍白如纸,即使昏睡时神情也痛苦不堪。
恐慌。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会失去她。
是永恒意义上的、彻底的失去。
偏执的掌控,疯狂的占有,所谓做鬼都不放过追怜的宣言,在她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火面前,突然显得如此虚无缥缈。
这期间,裴知薇来过一次。
她看着裴知喻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着床上气息微弱的追怜,目光深深。
她问他:“裴知喻,你到底想要什么?把她逼死,就是你最终想得到的吗?”
裴知喻哑口无言。
他只是红着眼睛,死死盯着追怜,害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沉睡的追怜,梦境却也并不总是痛苦的。
偶尔,她也会梦到离开西汀附高后,在那所普通高中度过的短暂时光。
梦里她穿着简单的蓝白运动校服套装,S城九中的校服总被学生说老土,她却很喜欢。
这样的衣着,普通而自然,怎么穿都感觉很轻松。
在那里,她交到了一些可以一起说笑的朋友,重新找到了关于大学要读新闻系的微小梦想,午后的阳光洒在课本上,一切都灿灿发亮……最重要的是,梦里还有乔洵礼温柔的笑容和陪伴,那是她灰暗人生中偷来的一缕光。
但好不幸,画面刷啦啦一下切过一帧,她站在九中教室的门口,往里望,她的座位旁却已不是熟悉的同桌。
窗外的风吹进来,拂过裴知喻年少时金色的发。
转过头来看她的少年眉眼精致而昳丽,目光却阴森得不能再阴森。
他望着她。
他靠近她。
他捉住了她。
他咧开嘴笑了。
他说——
“抓到你了,怜怜。”
冷汗涔涔浸透满身,追怜终于猛地从这场漫长的昏睡中惊醒。
此时,已是一个星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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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生死时速!唉怜妹真的特别惨一个小女孩……
第37章 瑞士刀
醒来后的追怜,不哭,不闹,不笑,也不说话。
她很安静。
过分的安静。
那双眼睛睁着,却茫茫然像蒙着雾。
雾里是空的,她人也是空的,只沉默而了无生气地盯着一个点,定定地看。
有时是头顶的天花板,有时是空旷的地板砖,有时只是虚空中无意义的一片混沌……偶尔,她也看裴知喻,但瞳孔缓缓转过来时,那眼神却和看一粒尘、一片叶、一块路边的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厌恶,只是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裴知喻的心被这眼神一瞬贯穿了个透彻。
他宁愿她跳起来打他、用最刻薄的语言咒骂他、用淬了毒的眼神死死盯着他……任何一种激烈的情绪,都好过现在这样……这样彻底的无视,这种将他彻底排除在她世界之外的绝对空白。
他宁愿他们的关系是烈火,用痛作燃料烧。
灼热,滚烫,一触即伤。
也不要是现在这样的死水,无边寂静中,只有他一人独自溺毙的死水。
“怜怜……”
裴知喻的声音沙哑,几乎是哀求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你骂我,好不好?你打我!扇我!怎么都行!求你了,别这样……”
追怜缓慢扇了扇睫毛,视线落在他脸上。
男人的皮肤苍白得缺乏生气,黑发凌乱搭在额前,这近一星期的煎熬让他眼下泛着浓重难掩的青,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掏空了心气的颓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