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比任何强硬的命令都更具杀伤力。
追怜看着眼前这个将深情与克制演绎到极致的男人,想起论坛上那个关于乔洵礼的帖子,想起可能被掩盖的真相。
回S城,无疑是重新踏入龙潭虎穴,但也可能……真的是揭开所有谜团的唯一机会。
她沉默了片刻。
终于,在裴知喻混合着期盼与担忧的注视下,她点了点头。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我跟你回去。”
或许,这个回答,既在他的算计之内,也将在她的计划之中。
*
裴遣煌的葬礼,正如裴知喻最开始所跟追怜说的,她只是需要露个面。
裴家那座历史最悠久的、她曾待过的老宅,原来还有一个盘踞在半山的大堂。
而大堂里,尸体正即将封馆,今日只是为供至亲做最后道别的日子。
追怜穿着裴知喻替她准备好的及膝黑色连衣裙,她的衣服大多是雾一样柔和的浅色系,很少穿这样沉闷的颜色。
但此刻,这身沉沉的黑穿在她身上,却愈发让她整个人更加轻盈而透明,显露出那种易碎的脆弱感。
裴知喻全程紧紧握着她的手,力道有些重,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被这栋宅子吞噬。
他半带着她向前,走向那具棺椁。
“看一眼就好。”他侧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悄然的私语。
就在裴知喻带着追怜于棺椁前站定的瞬间,灵堂内原本
低沉的呜咽与私语声,骤然停滞了一刹。
追怜依言,垂眸向棺内望去。
那个在裴知喻嘴里害死了乔洵礼的男人,此刻就毫无生机地躺在那里。没有阴谋家的狰狞,也没有上位者的威严,只剩下一具即将腐朽的皮囊。
她心中一片空白,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巨大的荒谬感。
原来复仇的终点,竟是如此虚无。
*
除了需要在裴遣煌的葬礼露个面之外,裴知喻对她的请求还有一个,就是让她暂时和他住在一起,住在那套他购置的离裴家很近的别墅里,因为这样对她来说才安全。
追怜也答应了。
但正如裴知喻同她保证的一样,他没有再逼迫她做任何其他的事情,也没有再限制她的行动,或者是在到处布满眼睛监视她。
相反,裴遣煌的葬礼似乎太忙了,忙得他日日都是早出晚归,几乎无暇顾及追怜,只是每天早上给她做的早餐从来没断过。
这种繁忙,倒是给了追怜一些好处,比如——
她能够很轻而易举去到一些她想去的地方,不必躲躲藏藏。
就像现在,半旧不新的小区居民楼里,一扇大门打开,听见叩门声前来开门的乔母,正满脸错愕地望着追怜。
“阿姨,您好,我……”
追怜这句话都还没说完,面前的乔母就一抬手,像是看见了什么索命是幽灵,似要“轰”一声就关上门。她赶忙伸手去阻,关门的速度太快,她手的速度也好快,快到门没能关紧,但却硬生生夹住了她的手指。
“嘶”一声倒吸凉气的痛呼从追怜喉咙里溢出,吓了一大跳的乔母赶忙把门推回打开。
看清那截被门框挤压得瞬间泛白又迅速充血的纤细手指,她脸上血色尽褪,手忙脚乱地来扶追怜。
“对、对不起!”她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孩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但指尖的疼痛反而让追怜更加清醒而固执。
“阿姨。”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只是想知道,我去英国后那三年,洵礼发生了什么,你们整个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说了!求你别再问当年的事了!”乔母猛地打断她,声音尖锐,但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压低了嗓音。
她匆匆回身,就要跑进门里,再次把门关上。
追怜却猛地攥住了对方的手腕,不让对方走。
她没有再强硬地追问,而是缓缓抬起自己那根红肿的手指,轻声说:“阿姨,您看,您看见我受这点小伤,都会觉得不忍,觉得害怕,那当年……
“洵礼面对的车祸,是不是比这疼一千倍、一万倍?”
这话像细细长长的针,扎下来,扎得乔母的那颗心鲜血淋漓的,她嘴唇哆嗦着,别开了脸。
“阿姨,我真的不是来给您惹麻烦的。”
追怜向前走了一步,她趁着乔母心神大乱的这一刻,再次向前踏了半步,用身体和受伤的手卡住了最后的门缝。
“我只是……睡不着觉。”那声音更加轻柔,却带着巨大的悲伤,“一闭上眼睛,我就总在想,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落到那个地步?他做错了什么?”
“别说了……”乔母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身体微微发抖。
“我知道您怕。”追怜看着她,满眼悲哀地看着她,“我也怕,但我更怕他死得不明不白!阿姨,告诉我,求您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谁把洵礼逼上绝路的?是谁让这个家变成这样的?难道您不想让洵礼安息吗?”
“我想!我怎么不想!”
乔母猛地抬起头,泪水奔涌而出,长期压抑的悲痛和恐惧终于决堤,“那是我的儿子啊!我亲手养大的儿子啊!可我有什么办法,那些人,那些人……”
话说到这里,乔母的嘴唇又不自觉开始哆嗦,整个人似要瘫软下去,追怜强忍着指尖的剧痛,更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试图给对方一些力量。
“阿姨,您告诉我,我来想办法,会有办法的……”追怜的眼泪也落了下来,与乔母的混在一起,“您如果什么都不告诉我,洵礼死亡的真相,真的只能就这样了!”
追怜的那一滴泪落到乔母的手背上时,她最后的心防终于被击碎了。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而后伸出手,几乎是半推半拉地将追怜拽进门内,然后“砰”地一声飞快将门关上、反锁,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乔母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却开始断断续续诉说:“最开始是……是他爸……突然就迷上了赌,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窟窿却越来越大……”
她的叙述混乱而充满自责,但追怜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不自然的开端。乔洵礼的父亲,追怜虽然没有真正见过,但在乔洵礼的描述中,明明是个温和有礼的普通好人,怎么会突然染上这样的陋习?
“洵礼的爸爸……是怎么开始赌的?”追怜轻声引导。
乔母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见:“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就像撞了邪一样,有一天,他回来就说运气好,赢了大钱……”
“后来,就越陷越深……直到有一天,来了几个很凶的人,拿着欠条,不像是普通的放债的,说如果不还钱,就要我们一家子的命……”
“然后……然后我就和他爸离了婚,嫁去了其他城市,想躲开这些……再回来这里时,才知道他爸醉后失足掉进河里,已经死了。”
“但他爸死了,可债还在……洵礼那孩子,那孩子还在上大学,一天却要打四五份工还债……”
“是我对不起洵礼,我那会刚再婚,一门心思都扑在怎么在新家庭立根,每次打电话给他,他都说自己过得很好,我就什么也没去想……所以也不知道他竟然受了那么大的苦。”
以乔洵礼的性格,只报喜不报忧,追怜几乎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那种发自内心给世界善意,喜欢收养流浪小动物,自愿牺牲休息时间去做志愿者,照料敬老院老人和孤儿院小孩的那种人。
就算世界以痛吻他,他也会报之以歌。
好到有些圣父的一个人。
追怜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什么样的安慰,都突然变得好苍白,好苍白。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似乎是这个世上恒久的规律。
“后来他死后,我也曾觉得蹊跷过,去警署质问过,但当天夜晚……”
眼前的乔母捂住脸,却整个人浑身哆嗦得更加厉害,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指缝里漏出来,浸湿地板砖,“我很久不用的一张卡上就莫名其妙收到了一笔数额巨大的汇款,那笔汇款的数额是一连串的4,有多少个4我没敢去数,但那个备注……是别查了。”
“第二天我去银行查那笔汇款的来源,却怎么也查不到……”
乔母继续哆哆嗦嗦把话往下说,“然后那天晚上,我又收到了一笔汇款,还是熟悉的一连串4,甚至是更多的4,那个备注写着‘读数字’……”
追怜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这一连串的“4”,足够恶毒,足够直白,也足够恐怖,如同一个疯狂的诅咒,掐灭了所有寻求真相的火苗。
行事作风这样病态的人,她……很难想到第二个。
他又一次骗了她吗?
追怜闭了闭眼。
“阿姨,你还记得叔叔常会去的赌场叫什么名字吗?”她的指尖掐进掌心,那被门夹过的伤处传来尖锐的痛感。
但这疼痛却能让她从那股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极力维持着冷静。
乔母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从不跟我说具体名字……只提过是什么俱乐部……好像,好像叫什么皇冠?还是金冠?”
追怜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相似的俱乐部名,把它们记了下来,她安抚了几乎虚脱的乔母,承诺不会再轻易上门给她带来危险,然后离开了这栋令人窒息的居民楼。
坐上前往白眼罩处的出租车,追怜低头按起了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这两个相似的名称。
终于,一阵划拉后,她找到了一些自己想要的信息。
在皇冠俱乐部的搜索中,有一条消息提到了有人曾撞见过知名导演阁吾曾出现在这个俱乐部,疑似为幕后老板。
阁吾是裴知喻的好友,也是最初那部《深海迷航》电影的……特别指导。
她从未见过阁吾,但那张配图上的身影轮廓,她却觉得有些熟悉——
那只是个身影轮廓,并未捕捉到正脸,但
很像一个人……是谁呢……是谁呢?
——付东梨!
难道说,付东梨就是阁吾?
怪不得那一日从X城回S城的车上,车载音乐里会播着《深海迷航》的主题曲,那首叫《水中倒影》的歌曲……
那阵旋律又一次在耳畔回荡,空灵清冷的女声唱着副歌的高潮:
【追逐着,波光中你的轮廓
困囿于,这幽蓝永恒的夜幕
无处可逃,无声呼救
唯有你我,在深渊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