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洪叶萧看来那就是不走心的谀词,生意场上多的是。
他说:“看来谢家不止我奶奶有口福了,连叶萧都积食了,可见邓奶奶亲手种的菜做出来有多清鲜难得。”
话煨得老太太那叫个舒心,赖英妹也在旁边连连点头。
祖孙俩离去后,赖英妹趁老太太又去院里倒走了,拉着洪叶萧推心置腹:“瞧瞧,果然年纪不是白长的,他那娇气弟弟真没法儿比,谢石君的穿衣打扮,成熟正经多了,还有那说话的分寸,一看就靠谱。”
洪叶萧嚼着他捎来的消食片,话风却倒向他处。
“妈,你也是做生意的,怎么听不出他那夸赞都是客套话?”
如果是谢义柔,估计会拎着那袋丝瓜茄子,打开来看了又看,甚至捏一捏,然后被带刺的茄柄扎到手……
而非跟他哥似的,看也没看,谀词信口就来,分明就是交际圈里的老油条。
“客套怎么了?现在是人情社会,圆滑处事没坏处,谢义柔那被宠坏了的性情,离了谢家寸步难行。”
“妈,您这话就有点不讲道理了,谢石君也姓谢。”洪叶萧不为所动。
“你就偏袒谢义柔吧,他那性子有你受的,老妈就问你,他是不是又跟你闹别扭?否则今晚怎么会没来?”
“没有的事,您老和我爸就全身心投入明天开始的旅行吧,我跟他有分寸。”耳朵都长茧了,他不来倒也好,来了赖英妹更要从头到脚挑剔。
入夜后,她播通了谢义柔的语音电话,那头没接。
她打字问:【到家了吗?】
这条消息在另一端亮过后又熄灭,手机被搁置在沙发椅上,整间卧室仿佛被颠倒过来抖了几抖,杂乱不堪。
抽屉旁丢出来一堆东西,背影还俯在斗柜前,反手不停往外扔着物件,终于,从底层斗柜抽出来一本相册集。
封皮烫金几个大字“某某中学xx级照片集”,是洪叶萧他们那届的,高中刚入学采集的照片,谢义柔不是那届是没有的,这本是当初从别人那买来收藏的。
纸张迅速翻飞,停在程雪意的那栏,一个洞赫然于眼前,像被拿剪刀戳烂的。
坐在地板上的谢义柔,看着这张被戳烂脸的照片,想起来自己少时厌恶他找洪叶萧讨论奥赛题,霸占她各种时间间隙,某次放学回来拿他照片发泄恨意的事。
照片,照片……
都被或剪或撕,找不到任何一张关于程雪意的完整照片,但,他站在镜前,觉得好像也没有找的必要。
看着自己的脸,脑海回忆着曾经被恨意描摹得格外清晰的脸,五官没什么攻击性,颊边时常带着浅浅的笑,看人的眼睛总是很低回含蓄,被发现时会像被烫一样迅速移开,等完全玩熟之后,才会坚定地对视,满目温柔,润物无声地勾引着洪叶萧。
他观察得再清楚不过。
试着扯唇角,模仿记忆里那张笑面。
像吗?
像吧,否则她怎么会对着他叫那个死人的名字。
*
程雪意?
那个高三结束的夏天,她这么喊他。
那天是他的升学宴,洪叶萧喝醉了,他把洪叶萧从酒店送回她房间,外面的蝉鸟共噪,吵得厉害,他去关窗,又把白纱窗幔落下来,挡住晃眼的日晒,忽听躺在床上的人对着他的侧影这么唤他。
他当下就生气,三两步把自己杵到她床前,想叫她瞪大眼打量清楚小爷到底是谁,别因为自己升学宴穿戴正式,颜色素净就把他当成那个死人,都两年了还没忘干净,真晦气。
抱歉,看错了。
她再次瞥了眼床边愤懑到呼吸像兽类一样沉动的自己,揉揉额头,说完又睡了过去。
她在宴会上喝了不少酒,赖阿姨似乎把他的升学宴当成一场相亲宴,眼睛直往那些来客身上瞄,瞄到一个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就拍拍女儿,问她那个怎么样?
她说不怎么样。旁边偷听的自己松了口气。
后来她还是被拉去和人寒暄,不过但凡赖阿姨拿话撮合她和那些衣冠禽兽,她就喝酒不搭腔,一来二去喝多的。
不过,睡着的萧萧真好看,不会凶他、不会疏远他,就躺在那里,纱幔滤进昏黄的柔光,静静淌在她的面颊,皮肤是雪白的,鼻子是秀挺的,鼻唇沟明显的一道,连着抿着的嘴唇。
他盯着看了很久,突然脸红起来。
想起来小时候玩过家家,他演她的女儿,她送他出门上学时会在他额头亲一下,然后拍拍他说:路上小心。
他去五米外的幼儿园站了一下,回来说:放学了。
她又送他去上学,再亲他额头一下,他站了一下又回来,说:要重新去上学了。
她说还没天亮呢。
那天过家家他就一直在走来走去。
他想他应该也醉了,否则怎么会鬼使神差趴在她旁边,脸庞像烧着一样发烫,胸腔里的心跳震出越界的音量,咚、咚、咚……
唇瓣缓缓靠近她额头,心思扯成团乱线,万一把她惹生气,再删掉自己,永远不理自己?
不可以,不能这么做。
就在他准备放弃这种出格的举动,自觉自己悄声悄息退回来时,猝不及防撞上她已然睁开的视线,像是洞察着很久了,他下意识要解释,却被她环过臂弯,把他后颈轻轻摁过去,然后,柔软地亲了一下。
在他茫然无措的注视中,托着他侧颊,抚触着他的嘴角,问:要在一起吗?
那天他开心到发晕,浑身滚烫,开心到忘记一开始那声名字,天真以为洪叶萧推掉所有人、不满意所有人,选择自己,足以证明她心里有他。
可回过头来想想,好像全是他自作多情。
被看穿的那刻,她想的是穿演出服的程雪意,是那天被他替补的遗憾吧,否则怎么解释那一吻,那本该属于她和程雪意在荆棘条丛里,落下的一吻。
*
第08章
“你手怎么了?”在凉亭下见面时,洪叶萧远远见他倚在亭柱下,影子被风切割得瘦削,右手指骨满是淤青。
这是片从园外引进来的活水池,旁边是花园,土石相间的假山在月色下黑影幢幢。
刚才她又在微信里问他【今晚有风,要不要老地方散步】,许久,就在她头疼今晚找不到当面哄人的契机时,得了个【嗯】,她过来第一眼先发现了他手指的伤。
“又跟谁打架了?”她少时对这并不陌生。
凑近了还有隐隐约约的烟味。
谢义柔把被她执起查看的手抽了回去,抄在兜里,扭开脸不看她,视线落在黑洞洞的池水上。
“还生气?”她没忘今晚出来的目的,跟着把脸凑过去,发现他面色格外冷淡,唇角抿成线,随风轻动的指长黑发反而成了某种无声的宣泄。
她用手去搂他的腰,为白天的事解释:“开完会立马就换了,每个账号,谢少爷检查了没?有遗漏的话任你提要求。”
只是手刚触上他一侧的腰线立马被拍开,“啪”的一声脆响。
“别碰我。”声嗓和拍在她手腕那下一样,尽显嚣躁。
“嘶,”她假模假样揉了揉,“手被你拍红了。”
话间反手打回他一下,隔着牛仔裤打在屁股,像惩罚,但力道又不重。
“你看看。”把手腕杵他眼前,谢义柔还是偏着脸颊,她便靠着栏杆把脸挤过去。
故意凑得很近,近到能数睫毛,盯着他低低敛着的眼皮,“装酷啊?”
“好,谁先眨眼谁输,输了下次绑着给我弄。”
“开始了。”
越绷着耍冷酷的场景玩这种游戏,谢义柔越要输。
果然,她就看见谢义柔的眼睫毛颤了一下、两下——
泪线顺着颊滑了下来。
“我赢……”她看清的那两串莹莹泪色不禁一紧,“怎么哭了?”
她其实没觉得挂电话的事有多严重,事有缓急,当下也发文字解释了开完会再换头像,但也清楚以谢义柔的个性要耿耿于怀,想着事后多哄几句应该就能揭过去了。
眼泪来得实在猝不及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做了什么天大的事给他委屈。
空气里只剩细微的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咽泣声,拉扯着她脑海的弦。
这次再抱他,他把脑袋耷了过来,原本哼哼唧唧的哭声大了些,静谧里似乎格外悲恸。
她愣了瞬,继续给他抚背顺气。
“不哭了。”肩膀完全被泪打湿。
光听耳边剧烈的喘息就知道他现在哭得多厉害,鼻子堵住了,抽噎让气息来不及吞咽,断断续续的,肯定把嘴唇弄得充血通红。
她明明觉得自己挺能据理力争的,但碰上软钉子什么也不能再辩。
只一遍遍抚背,夸他头像拍得好、p过后更像情头了之类的,却没做类似“下次保证不挂你电话”的承诺,她知道自己做不到,谢义柔经常想一出是一出,电话消息是随时随地可能弹出来的。
“背景、图呢?”谢义柔咽泣着问。
背景图?她各个账号背景图用的都是在他升学宴拍的那张合照,还是谢义柔选的,说是有纪念意义,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
“当然也很好,那天我们在一起的。”她说。
谢义柔松开她,一张面哭得晕红,他擦了擦狼藉的眼角,尽管呼出的气息还是颤的,依然看着她,问:“为什么?”
“那天为什么突然说要在一起?”
她被问住,张了张嘴,脑海先涌入的日后谢义柔拿话噎她的场景。
关于个程雪意,初在一起那年,互相不爽时,她多看眼路边的电线杆子,他都要呛她“看什么看,又不是程雪意”。
起初她当然也烦,因为谢义柔霸道得很,搜刮出程雪意照片,当她面烧,或剪个稀巴烂,她不让,谢义柔就激她,说她忘不了旧情、心里有别人之类的,吵完又躲在被窝里哭,把自己憋得又潮又红,最后还得她去捞出来哄,后来她就懒得跟他计较了,渐渐发现她无动于衷,谢义柔反而不把程雪意挂嘴边呛她,于是程雪意在她这成了禁忌话题。
那天为什么要在一起?
她几乎可以预见日后这个话题,将要成为继程雪意之后,被反复拿出来鞭尸的那个。
她开始斟酌起来,字句语气之类的。
可等她正欲开口,突然被迫切的一声给打断:“算了。”
谢义柔音量陡高之后,又淡下来,“没兴趣知道。”
于她而言当然松口气,垂眼对上他手指的伤。
“在这等我。”她返回家,暂避了话题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