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房间,将窗帘拉开,窗外淅沥的雨未停,贴在透明玻璃上,像洗衣机里被搅碎的白色碎纸屑粘在裤子上,到处都是。
她思考,放任到底是一种宽容还是一种不负责任。
也许是“新年”两个字掩盖了所有旧的问题,“快乐”两个字又激发出她躲了很久的情绪,让她不得不放任自己站在她与蒋铰明关系的灰色地带,不往前走,也不后退。
这是个美好的日子,不适合回忆矛盾,梁空湘坐在窗边,想,那回忆点儿高兴的吧。
从哪里开始回忆……
窗外似乎响起了烟花声,是楼下的小孩在点炮竹,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臃肿的棉服的小孩双手捂着耳朵。他们点的炮竹小小一个,夹在他们原本就不大的手指间,隔着几层楼压根看不清,只能看见他们跑开以后,细小的砰砰声隔着玻璃传进来。闷闷的,但却一直在响。
梁空湘记得,某一年的春节后,恭台市举行了一场长达三十分钟的烟火秀,在江边举行。
那是时隔五年,市区里第一次允许大型烟火秀,所以人满为患,排山倒海的人流汇聚成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起涌入观赏点。
那时,梁空湘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台相机,70–200的镜头,正是新鲜感上头的时候,打算背着它记录这场烟花秀。
蒋铰明那时已经有些忙,在跟他爸跑春节档电影的工作,趁他们开会的空档问她:“在干什么老婆?”
天气还不错,粉色夕阳跃入江面,梁空湘跟着人流沿江边走,回他,“拍烟火秀。”
“烟火秀?”隔了一会儿他发来链接,“这个么?”
梁空湘说是,蒋铰明打了电话过来。
他那边很静,“我在我爸办公室,他们一会儿开完会就走了,你要不要过来?我这视野很好。”
从大楼最顶层可以毫无阻碍地看见烟火整个过程。
“算了,”梁空湘已经被人裹挟着往前走了,面前的人头仿佛锅里被煮熟而黏在一起的汤圆,她很难从中间分出去,扫了眼四周,楼层不高,只有些树挡着视线,“这里也可以拍个大概。”
“只能拍个大概你甘心么——不准算了,”蒋铰明拿了钥匙出门,“我来接你。”
梁空湘想说这里人太多,不好找,但蒋铰明还是坚持过来,她只好尝试着一边说抱歉一边护着脖子前的相机逆着人流往外走。
终于走到人少的地方时,她松了口气,额头已经冒出薄汗,脖子也因为挂着重镜头而发酸。她取下来绕在手腕上提着,正想往前走,蒋铰明的车滴了两声,降下车窗,“快上来。”
他们车子前脚开出去,后脚二号大街就被交警拉了警戒线,车尾的人变得越来越多。
蒋铰明揉了揉梁空湘后脖子,“一会儿给你拿个按摩仪。”
“不用,”梁空湘好笑道:“这才哪到哪?”
“哦,”蒋铰明看了她一眼,勾勾她下巴,“你是要当导演的人。”
梁空湘偏了偏头,拍开他手,“希望。”
“什么叫希望?”蒋铰明理所当然地说:“你要是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投资。”
“不怕我把你们家公司亏倒么?”梁空湘半开玩笑地说。
“我在,亏不了。”他话说得很狂,好像有拯救一切烂摊子的能力,像即使发生天大的事情也击不垮他。
梁空湘笑了笑。
蒋铰明又说:“不过别看这圈子表面上光鲜亮丽,百亿票房、名利双收,实际上里头臭鱼烂虾一堆。有创作能力的多少有点儿自傲,谁也不服谁,圈子里就总拉帮结派打压这个欺负那个的。比如说这两天上的片子,最叫座的那部,听说剧本是偷来的。”
“……偷来的?”梁空湘第一次听这个说法。
“真假有待考证,不过看风格确实不太像田磊自己的,”他说:“我记得你还挺喜欢他的电影。”
梁空湘有些不愿相信,“剧本怎么能偷?”
“怎么不能?”蒋铰明把车停好,说:“据说原灵感是他摄影师的,后来田磊骗她点子,抢在她前面立项。那还是个女摄,更遭这群人排挤——下车吧。”
梁空湘没再说什么。
他们从公司另一部楼梯上去,没碰上人,一上去就直奔天台,蒋铰明锁了门。
一层厚厚粉云像饼干里的夹心,夹在大片暗蓝色调的天空和参差交错的建筑中,逐渐流出淡黄色。
梁空湘站在玻璃护栏边上,开了相机对准前方的云,天台的风从远处刮过来,她长直的黑发一阵阵往后飘,伴随着轻轻的对焦和快门声。
蒋铰明就这么站在她身后看着,也拿出手机拍照。
梁空湘没注意他,拍了两张后重新调了相机参数,又举起来拍照。
等夕阳渐渐消失,梁空湘盖上机盖,一转身却跟蒋铰明的手机对个正着,她愣了一下,笑着问:“怎么在拍我?”
“不准拍?”蒋铰明似乎在录制视频,围着梁空湘绕了一圈,戳了戳她脸问:“喜不喜欢蒋铰明?”
梁空湘走到椅子边坐下来,无奈地用手挡了下镜头,蒋铰明抓住机会牵着,又问:“你是不是爱死蒋铰明了?”
“喜欢,爱。”梁空湘笑着说,“可以了吗?”
蒋铰明得了满意的答案就收手了,点了停止录制,坐在梁空湘边上,勾了勾她小拇指,“结束后去看电影么?公司内部有电影院,没人打扰我们。”
梁空湘收回手,不置可否:“这不是更方便你动手动脚么?”
“污蔑我?”蒋铰明很不满地戳梁空湘脸,摩挲着她饱满的嘴唇,大拇指已经伸进去一截,“我只动嘴。”
梁空湘看着他。
“怎么,你不信?”他俯身亲了亲梁空湘嘴角,开始用很拙劣的激将法,“一会儿来亲自检验一下?”
话音刚落,绚烂的大朵烟花升上天空,在头顶炸开第一声响。
梁空湘推开蒋铰明,迅速开了相机盖走向栏杆,眼神有些埋怨地回头看了眼蒋铰明,“错过第一簇了。”随后也没有理他,认认真真地捕捉升上天的烟花,微微皱眉看着镜头里的画面。
蒋铰明扣了扣太阳穴,叹了口气,也走到梁空湘身后去。
从这个角度俯瞰恭台市是很美的,昏黄的路灯、街道、人潮、错落的建筑,远处仍未停歇的烟花。
梁空湘手持着相机,专注地拍着。
突然,脸侧有很轻的吻落下来,细细密密地啄着她脸颊。
蒋铰明一手替她托着相机,一手按住梁空湘脖子将她的脸转过来正对着自己,在注视着她整整十秒后——直到现在,梁空湘也未曾知道那短暂的十秒里,蒋铰明到底想了什么。
在蒋铰明的注视下,梁空湘踮脚吻上去了。
烟火下,至少这一刻,梁空湘想——如果永远表示的是爱情的浓烈程度而非时间副词,在这一刻里,她觉得自己和蒋铰明得到了永远。
耳边的砰砰的烟花声变得很闷,她好像在极力地捕捉着,可那声音越来越远,鞭炮频率也变得越来越低。
也许是楼下的小孩玩儿累了。
她不愿睁开眼,所以没得到答案。
房间里很静,忽然响起开门声,紧接着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怎么在这里也能睡着?”
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她,也怕打破这短暂的平和。
既然他选择收起身上带针刺,那么在这个或许能代表着告别过去的除夕夜晚,梁空湘也愿意装聋作哑一回。
过去吧。
过去吧。
新的一年要来到了。
身子忽然被蒋铰明抱起来。
她被放在柔软的被子上,房间又安静下来,没了衣服布料摩擦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梁空湘疑心他走了,可却没听见脚步声和关门声。
隔了会儿,眼皮上方忽然变黑了,像有什么东西靠得很近。
直到檀木香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落进梁空湘鼻中,她才有了一个荒诞又可怕的答案。
蒋铰明的脸正覆在她脸上方。
逐渐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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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天开始每天21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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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梁空湘不确定蒋铰明是否趴在她身上, 还是用手盖住她眼皮的光线刻意恶作剧,只觉得那味道似乎越来越浓郁。
她慢慢睁开眼。
和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撞个正着。
“比我预想中的要慢啊,”蒋铰明的呼吸喷洒在梁空湘脸上,声音很轻, “这么晚睁开眼, 是在期待木已成舟的场面么?”
梁空湘抬手捏着蒋铰明下巴缓缓推开。
蒋铰明本来就没用力,享受似的顺着梁空湘的力道偏头, 干脆直起身子, 老老实实坐在边上。
梁空湘起身靠在床头,揉了揉太阳穴, “什么事?”
够冷静的。没意思。
蒋铰明站起来, “年夜饭好了。”
门没关紧,排骨汤和其他菜味若有似无地透过门缝飘进来,梁空湘后知后觉地感到饥饿。
她下床, 蒋铰明紧跟在她身后出去。
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红烧鱼泛着光亮的色泽, 鱼肚子上堆了些肉沫和葱花。
“什么时候买的鱼?”她冰箱里只有速食, 忽然想起蒋铰明似乎给厨师发了信息。
“这是钱铎家的酒店。”他这么说了一句,去厨房拿碗筷盛饭。
梁空湘却因他这句话失神片刻。
钱铎家的酒店……从前蒋铰明在松金的出租屋坚持给她烧饭,一开始烧得不怎么样, 咸淡很看运气, 卖相也十分差,梁空湘让他别祸害厨房, 结果隔了一个寒假, 他的厨艺突飞猛进,说是拜师了钱铎家五星级酒店的厨师,学了整整一个月, 中式西式法式西班牙菜式都学了个遍,还制作了一份专属菜单。
蒋铰明没课时会开车过来做一顿饭,偶尔早上六点钟起来做好早饭又开车去赶早八。
“愣着做什么?”蒋铰明从厨房出来,落座,把盛得饱满的那碗饭递给梁空湘,“喜欢吃凉的?”
那碗饭实在被蒋铰明压得太实,这一碗下肚,得一整晚睡不着。
她捏着筷子,最终还是没扫蒋铰明的兴,开始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