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五星汽车厂的厂子弟,又不是厂里的工人。她表现好,大家夸一夸,互相留个好印象,她也影响不到其他人在厂里的工作或者利益。
她要是五星汽车厂的工人,按照厂里有些老一辈人的想法,只会含蓄地夸两句,再严肃地劝她戒骄戒躁。
哪像卓越服装厂的领导们,好话都是哗哗地一顿夸,最后再拍拍肩膀,让她再接再厉。
一路欢声笑语地抵达火车站,等待火车到来的期间,其他国营厂的人也纷纷过来。要是遇上眼熟的,就寒暄几句,问问对方这次广交会的成绩如何。
关月荷没想到还能遇上帮忙做翻译的东北拖拉机厂的工人同志们。
但大家不是同一趟车,和其中一位女同志互相交换了通信地址,热情地招呼对方有空到京市/哈市时务必要再见面。
关月荷收起通讯本子,冲着况且况且远去的绿皮火车挥手。
她的通讯本子在这段时间里添加了很多联络人和地址,或许再不会见面,也或许在某个日子又在别处再见。
“我们的车来了,大家拿好行李,仔细检查,千万不要落下了。”
关月荷低头看看左手,再看看右手,一样没落,跟在章新碧的身后上了车。
来时大家都悬着心,怕交易情况不理想。回时大家满载而归,这一节车厢全是京市国营厂的人,这会儿玩牌打发时间。
又是三天的回程,关月荷在火车到站前就把出门前带的外套给穿上了。
下车被一阵风从脸上刮过,终于不是湿漉漉的空气了。
五星汽车厂这次广交会之行有了新的突破,厂里安排了公交车来接人,关月荷跟着蹭了一段路,在长湖街道附近下了车,再自己走回家。
人还没走到胡同口呢,就见丁老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迎面跑过来,哭得十分凄厉。
丁老五没看到她,哭着跑了过去。没一会儿,丁大妈和丁大嫂跟着追了出来,倒是看到她了,只匆匆地打了个招呼,又去追人了。
关月荷拎着行李凑到大爷大妈们的身后,好奇道:“丁老五哭啥呢?”
“厂里技校现在开始报名了,他那成绩,别说技校了,考高中都费劲。丁老二、丁老三又不肯把工作让出来给他接班。没辙了!丁大妈想找关系,让他进厂当学徒,谁知道现在厂里出新规定了,以后只有五级工及以上才有资格收学徒,并且只能带技校里毕业的学生。”
关月荷:“……那他是挺不走运的。”
其中一个大妈忽然神神秘秘地道:“我怀疑,丁家的运势都在丁老四身上。你们看,他这一走,好事,他家啥也没赶上趟,不顺心的事是一件接一件。”
“别乱说,啥运势不运势的,又不是只有他们家孩子下乡,别家下乡的孩子也多啊。”
二大妈点头附和,还道:“现在留城里没工作也是负担,去乡下还能挣份口粮,也不差的。再说了,郊区能有多远?桂英她家逢年过节还回郊区的乡下老家呢,不也当天来回?”
“就是啊。”关月荷也点头。
“哎哟!”二大妈不经意抬头就看到了她,赶忙推了把旁边的江桂英,“你闺女从羊城出差回来了!”
江桂英愣了下,顺着二大妈的视线看过去,惊喜地拍了下大腿,顾不上和邻居们唠嗑了,手里的活计也收了起来,拉着关月荷就要往二号院走。
大爷大妈们也想问问关月荷出差的新鲜事呢,拎着小板凳也跟着一起走。
“月荷,厂里广播通报过喜讯了,说你们这次参加广交会创造了厂里的出口记录和交易总额的记录,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啊?”
“咱们厂的五星汽车是不是很受欢迎?哪个国家订得最多?”
“羊城都长什么样啊?饭菜好吃不?”
“月荷这次出差带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吧?我听说,其他人去参加广交会,能买到不少其 他地方的好东西。也让我们长长见识。”
“……”
关月荷被围着,忽然有些后悔去听八卦了,她就该先回家放行李。
还是江桂英把邻居们给拦住了,“晚点了再来家里唠嗑,大老远的回来,累够呛了,没力气说话。”
邻居们看着关月荷的脸色,心道,也不像是累了的样子啊。
但人家都发话了,总不能非挤进去,只能暂时散了。
“晚上我们再来嗷!”
实际上,关月荷是真累了。
一进屋,东西一放,就躺到了沙发上。
去的时候,吃的带得多,行李也少,轻轻松松。回来时东西多,她还得注意相机和买的瓷器不能被磕到,三天下来,人累得慌。
“想吃啥?”江桂英拍了下她,让她先别睡,吃了赶紧去澡堂搓一搓,“身上咋一股怪味?”
关月荷指了指自己装衣服的行李袋,“怪味是那里头的。”
参展期间,她不小心把白衬衫蹭了半身汤汁,只能拿衣服去洗了,之后干了后就一股怪味,她后面几天愣是只穿另一件。
旁人不提醒还好,一提醒,她低头一嗅,还真觉得身上味道怪。
这下也躺不下去了,赶紧起来。“我还不太饿,先去澡堂。”
之后又指向另外两袋东西,“有些是我买的,有些是帮朋友们买的。都混一起去了,等我回来再收拾。”
“你的东西你自己回来整。”江桂英说着就往后面的厨房走去,“煮碗面成不?”
“成啊,谢谢妈!我给您带了好东西回来,等我洗澡回来嗷。”人刚说完,就收拾换洗的衣物出门了。
江桂英看看这家里的东西,只能又回家去拿把青菜和两个鸡蛋。
“奶,我小姑呢?”静静跑回来左看右看,没见到人。
“澡堂洗澡去了,待会就回来。”江桂英拉着孙女的手去二号院,忽然想起来,“你不是跟你妈去小姨家了吗?咋自己跑回来了?”
“小姨和妈妈在供销社,大壮说我小姑姑回来了,我就跑回来啦!”
“哪家的大壮?”这胡同里有好多个孩子叫大壮呢。
“就是刘媒婆家的大壮啊。”
江桂英算着时间下的面条,刚捞进碗里没多久,关月荷就大步流星地回来了。
她吃着大碗,静静也捧了个小碗,吸溜吸溜地只顾埋头吃着。
一大一小几乎同时放下碗,不约而同地打了个饱嗝。
“啧!出差饿着你了?”
“也没,那边的饭菜也好吃,但比家里差一点点。”
吃饱了,关月荷又不觉得累了,开始收拾自己带回来的东西。
“成衣好看是好看,但好多是出口的,买回来穿太显眼,我就没买。”
“这个是藕粉,听说很有营养。太贵了,我就买了这点。”
“这个是给您的,那个是给大姐的。”关月荷边拿出来边指出它们的去处:“给大嫂和二嫂的,哦,那个是给伯母的……”
江桂英和静静蹲在一旁,看她从袋子里不停地掏东西出来,眼睛越看越大:居然带回来这么多?
没一会儿,后头的东西就不是关月荷买的了。
“何霜霜说要羊城的的确良布,谢冬雪和林思甜都让我看着买,我就给买了的确良和丝绸,许成才给的钱全买奶粉了,这玩意儿限购还特别贵,我站他们展位面前,喘一下气闻到的全是奶香味……”
关月荷一说起这次参展的购买经历,话就止不住,满脸的兴奋。
“要是汽车厂明年还安排我去,我一定要带多点钱!”
江桂英刚刚看着这满沙发的稀罕东西觉得高兴,现在一听到关月荷提到钱,想到这堆东西肯定要花不少钱,就忍不住心疼起来。
亏她之前还觉得小闺女不像她大姐,花起钱来大手大脚。合着是之前没有个能让她大手大脚花钱的好地方。
“喏,给您和老爹的。大嫂的您也带带过去。”关月荷一股脑地把东西塞江桂英怀里,又从旁边的小袋子里翻出彩色的十根发绳给静静,还有个木头小车是给伟伟的。
江桂英又想说外头也有发绳卖,不就是多了几个颜色,何必还得专门从羊城买回来?
下一秒,静静就激动得原地转圈,“谢谢小姑!”
江桂英就不吭声了。
静静刚收到礼物,就迫不及待地让奶奶给帮忙系上,小跑着出去胡同口,等小伙伴们放学回来。
关月荷把东西归置好,不多时,汽车厂的工人们也下班回来了。
林思甜直奔二号院,哇哇地欢呼了一阵,又满脸笑容地带着一包东西回家。
晚上,邻居们也不去胡同口听广播了,带着小板凳来了关月荷家里,说要听听本人亲身经历的广交会之行。
关月荷被邻居们包围在中间,面对几十上百双好奇的眼睛,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她现在好像个要给学生们上课的老师啊。
从哪里说起呢?
关月荷只想了几秒,就决定从下火车抵达羊城闻到的第一股潮湿空气说起。
说羊城的气候、饮食口味,再说广交会期间每天的交易情况,最后说其他展区琳琅满目的产品。
关月荷觉得,大家不一定对其他地方的产品感兴趣,但听到在展区里购买不用票时,大家的兴趣噌地一下子就起来了。
那发亮的眼神和她当时一模一样!
说完后,关月荷就进屋给大家每人分一颗从羊城带回来的荔枝味水果糖。
“荔枝就这个味啊?”
“月荷你吃到新鲜的荔枝没有?”
关月荷想吃,但没得吃,甚至连荔枝罐头都买不到。
算是她这次去羊城的一个小小的遗憾。
分享会结束,人群陆续散去,二号院才又恢复了安静。
有人听过就过了,有人羡慕关月荷不是汽车厂的工人居然能参加广交会,还有人酸溜溜地说:洋文也能派上用场了?!
关月荷读完大学后,虽然是进了计划科,但回来半年了也不见有被提拔的动静,有人私底下悄悄说她被推荐去读大学浪费了三年。
不去读书,在厂里工作三年,说不定就升上去了。像她姐夫谷满年,人不就当上采购科副科长了?
谁知峰回路转,居然是他们汽车厂给了她机会,让她作为翻译参加广交会,这给她履历上又添一笔。
“没办法,谁让她运气好呢?哼!”
刚说完,在旁边蹲坑的人倏地站起来,手电筒晃过来。
“进服装厂是她运气好,分房是她运气好,抓贼是她运气好,被推荐上大学也是她运气好,参加广交会还是她运气好,全是运气,人家就没努力?眼红死你得了!”
“林思甜你要晃坏我眼睛,我就找你爸妈赔!”
“你去啊!我明天就跟月荷说,许小妹你在厕所说她坏话,看她揍不揍你?!”
“你有病啊?!我哪句是说她坏话了?有本事你和我打,你别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