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榆浑身轻轻一颤, 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紧地、却又不会弄疼她的力道握住。
他没有用力禁锢, 只是那样覆着,拇指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极其缓慢地在她光滑的手背皮肤上摩挲了一下。
那是一个带着安抚意味, 又充满了不言而喻的占有欲的动作。
“陈老德高望重,在艺术界眼光独到。”他开口, 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在这静谧的夜里带着磁性的共振, “他能出面促成,想必是认为这对你的发展确有助益。”
他的话依旧滴水不漏,全然是站在她的立场, 肯定陈老的眼光,似乎毫无反对之意。
可舒榆却清晰地感受到,在他平静无波的语调下,那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温度似乎升高了些许,那缓慢摩挲的拇指,也带着一种隐晦的、克制着的力道。
他越是不动声色,这无声的肢体接触所传递出的、那种不容置疑的领域感就越是强烈。
他没有反对,但他用这种方式提醒着她,他们之间存在的联结,以及他对此事的态度,一种蛰伏的、静观其变的审视。
舒榆没有再试图抽回手,任由他握着。
她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掌心稳定而温热的力量,心头那份因顾言和陈老而产生的纷乱思绪,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看向李璟川的眼,声音带着些许困惑,轻声问道:“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顾言,他到底是怎么说动陈老师的?陈老师这些年深居简出,很少过问圈内具体的合作事宜,更别说亲自出面牵线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许久,以她对陈老的了解,绝非仅仅一个有潜力的合作就能让老人家如此破例。
李璟川覆在她手背上的拇指依旧保持着那种若有似无的摩挲节奏,仿佛在无声地安抚她略显焦躁的情绪。
他听到她的疑问,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似乎早已料到她会由此一问。
他微微向后靠向沙发背,姿态更放松了些,连带着握着她的手也自然地被带过去一些,让两人之间的姿态更显亲近。
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平淡,如同在叙述一件早已查明的事实:“顾言的母亲,姓何,何婉华,这个名字,在三十年前的国内画坛,曾颇有些名气,尤其擅长工笔花鸟,笔触细腻,很有灵气。”
他顿了顿,给舒榆一点回忆和消化的时间。
何婉华?
舒榆在记忆库中快速搜索,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在一些旧画册和艺术年鉴上见过这个名字,确实是一位颇有才情的女画家,后来似乎嫁入豪门,便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李璟川继续道,声音平稳而清晰:“她年轻时,曾在江市画院进修过一年,那时,陈世清先生正是画院的核心教授之一,对她颇为赏识,算是有一段师生之谊,后来苏女士嫁去海外联系才渐少。”
他侧过头,看向舒榆,深邃的眼眸在灯光下映出她的倒影:“顾言这次回国开拓市场,打出承袭东方美学的旗号,请他母亲出面,重续这段旧日师生情谊,并非难事,陈老念旧,对颇有天赋的后辈也一向愿意提携,加上顾言提出的合作方案,至少在表面上,确实对你有利,于情于理,陈老开这个口,都不算意外。”
原来如此。
舒榆恍然,心中那团迷雾终于散开。一切都有了解释。
顾言并非凭空搭上线,而是动用了其母亲那层深厚的人情关系。
这层关系,比任何商业计划书都更有分量,也难怪陈老会如此坚持。
这让她原本单纯对合作本身的抗拒,又添了一层对复杂人情网络的无力感。
她面对的,不仅仅是顾言个人的追求,更是盘根错节的人情世故。
“是这样。”她低声喃喃。
李璟川将她细微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趁机贬低顾言或是陈老,只是将她的手更紧地握了一下,那力道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安抚和一种无声的宣告,无论外界如何纷扰,他在这里。
他懂得她所有的顾虑与挣扎,并且,早已将棋盘上的棋子与关系,看得分明。
这份洞悉一切的了然,在此刻,成了舒榆想要抓住的浮木。
她不再说话,只是任由自己沉浸在这片刻的、由他构筑的宁静与庇护之中,暂时忘却了窗外那些需要她去面对和解决的难题,和李璟川说起了这几天发生的有趣的事。
而李璟川,则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目光深沉地落在她低垂的、露出一段脆弱白皙脖颈的侧影上,眼底深处,是无人得见的、如同深海漩涡般翻涌的算计与势在必得。
傍晚十分,李璟川回到柏悦,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凝视着窗外璀璨却冰冷的城市夜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良久,他转身,对垂手恭立的助理吩咐了一句,语气平淡无波,如同在交代一件最寻常的公事:
“去查一下顾言画廊近三年的经营状况,税务记录,以及历次展览的赞助资金来源和最终成交明细,要详细。”
助理神色一凛,立刻领会,低声应道:“是,市长。”
助理悄然退出书房,带上门。
李璟川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万家灯火,深邃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冰冷。
顾言想用这种方式在他的领域里撬动墙角,未免太过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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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策展的会议,在一栋汇聚了多家画廊与艺术机构的现代化大厦里举行。
会议室的玻璃墙外是江市纵横交错的街景,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长桌上投下清晰锐利的光痕,如同与会者们泾渭分明的立场。
顾言一身当季高定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站在演示屏前,挥舞着激光笔,意气风发。
他的提案充斥着市场数据、藏家偏好、媒体引爆点这类词汇,精心准备的PPT上,炫目的图表与高价成交的艺术品图片交替闪烁。
“舒榆的作品风格独特,但我们必须要考虑如何让它更接地气,更具话题吸引力。”顾言的声音充满蛊惑力,他指向一组色彩浓艳、构图夸张的当代作品,“比如这个系列,我们可以借鉴其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在宣传上主打美女画家与她的神秘缪斯这类概念,绝对能迅速打开知名度。”
舒榆坐在长桌另一端,面前摊开着自己的笔记和草图,上面是她为展览构思的、基于江市老城光影与个人记忆的静谧系列。
顾言的话语像一道道粗糙的砂纸,摩擦着她敏感的艺术神经。
她看着屏幕上那些被强行与她联系在一起的、浮华喧嚣的图像,胃里隐隐泛起不适。
“我不同意。”舒榆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喧嚣的池塘,让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她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艺术表达不应被市场指标粗暴定义,我的创作源于对城市记忆与个人情感的观察,不需要依靠噱头来吸引眼球。”
顾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带着一种包容式的耐心:“舒榆,我理解你的艺术坚持,但我们现在谈论的是一个展览,一个需要真金白银投入、并期望获得回报的项目,纯粹的艺术固然可贵,但让它产生价值,被更多人看到和收藏,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成功吗?”
“价值的衡量标准,不应只有价格。”舒榆寸步不让,“我希望观众是通过作品本身的内涵与它产生共鸣,而不是被包装出来的话题所吸引,展陈设计也应该服务于作品氛围的营造,而不是变成炫技的秀场。”
会议的气氛在双方你来我往的争论中,时而紧绷,时而陷入僵持。
顾言引经据典,大谈运营之道;舒榆则坚守初心,捍卫创作本源。
合作的初衷在一次次理念碰撞中,仿佛变得模糊起来。
舒榆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那不仅仅是连日讨论的劳神,更是与一个完全不同的价值体系抗争时产生的无力感。
又一次,关于开幕式是否要邀请网红明星造势的争论无果而终。
顾言坚持这是扩大影响力的捷径,舒榆则认为这完全背离了展览的学术基调。
激烈的言辞过后,会议室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舒榆霍然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我需要透透气。”
她丢下这句话,甚至没有看顾言瞬间难看的脸色,径直离开了会议室。
高跟鞋敲击在光洁如镜的走廊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她按下电梯下行键,身体微微靠着冰凉的金属墙壁,闭上眼,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眉心处仿佛打了一个结,怎么也抚不平。
挫败感和自我怀疑如同潮水般涌来,她开始质疑自己同意这次合作,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仅仅是因为师恩难却,就要如此妥协自己的艺术理念吗?
电梯门“叮”一声滑开。
舒榆低着头走进去,却在下一秒顿住脚步。
李璟川长身而立,站在电梯口。
他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商务装,大概是刚结束某个重要会谈,周身还带着一丝未曾散去的、属于谈判场的凛然气息。
听到动静,他抬眸,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脸上。
四目相对。
舒榆脸上来不及收起的倦怠与烦躁,无所遁形地暴露在他沉静的目光下。
她下意识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发现嘴角沉重得难以牵动。
李璟川的视线在她微蹙的眉心停留了一瞬,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意外的情绪,平静得像早已预料到这场相遇。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是这副神情,他极其自然的将一直拿在另一只手里的杯子递了过来。
外观是纯黑色的保温杯,看起来像老干部一样。
打开是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饮品,温热的气传来,驱散了一丝她从会议室带出来的寒意。
一股清雅馥郁的桂花乌龙茶的香气,悄然钻入她的鼻尖。
这是她偏爱的口味,在秋日里能带来些许慰藉。
舒榆原本是想下电梯下去走走的,但李璟川在这里,似乎比出去走走更能让她感觉到轻松。
此时的他站在光影交界处,目光沉静地回望她,仿佛一座无声的灯塔。
“你…”她想问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在这里,但想了想,又觉得他可能是因为公事来的这里,问出来可能不太好。
话未出口,没想到李璟川直接说道,“我一直在这里,怕你心情不好。”
舒榆微微一愣,因为怕她心情不好,所以在这里一直等她吗?
这个认知让她在经历刚刚那些不好的事之后眼眶微微发热,“你不忙吗?”她问。
“忙啊。”他还是那副正襟的模样,只是唇角带着笑,“所以开完会立马赶过来了,并不耽误什么。”
似是怕舒榆有心里负担,李璟川直接说了出来。
“舒榆。”李璟川上前一步,将她整个人的身影拢到他的影子中,“ 坚持你认为对的事。”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丝毫命令的口吻,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话语落入耳中,却像一块沉稳的基石,骤然垫在了她因反复争论而有些摇晃的心神之下。
他没有给她任何建议,没有评价顾言的对错,甚至没有对合作本身发表看法。
他只是告诉她,坚持你自己。
这一刻,舒榆忽然觉得,刚才在会议室内与顾言那些激烈的争辩,那些试图让对方理解的费力解释,都变得有些苍白可笑。
她捧着那杯温热的茶,暖意从掌心缓缓流向四肢百骸,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几分。
她看着他,轻声说:“谢谢。”
之后她没有再犹豫,转身,挺直了脊背,朝着会议室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