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仪,瞬间让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讨论开始后, 各位专家就规划布局、技术指标、文保原则等专业问题相继发言,术语频出, 逻辑严密。
舒榆起初只是安静地听着,努力消化着那些陌生的信息,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关键词。
当讨论到核心保护区, 特别是关于她爷爷老屋及周边几栋建筑的具体修缮和利用方向时,一位资深建筑专家提出, 为了确保结构安全和统一风貌,建议对建筑外立面进行较大程度的规整, 内部空间也倾向于标准化改造以适应未来可能的商业或展示需求。
舒榆的笔尖顿住了,她抬起头,看到那位专家严谨却略显刻板的表情, 又低头看了看规划图上那几栋被标注为“核心保护建筑”的方框,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她感觉到,如果完全按照这种思路,保留下来的可能只是建筑的壳,而失去了那些真正构成记忆与温度的魂。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攥紧,然后,她举起了手。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李璟川的,都转向了她。
李璟川的目光平静,带着鼓励,没有任何示意,只是将话语权自然地交给了她。
“各位老师,专家,我是舒榆。”她的声音起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但很快便稳定下来,吐字清晰,“关于核心建筑的保护与利用,我有一点不成熟的想法,想从艺术和居住者记忆的角度,做一些补充。”
她没有看李璟川,而是将目光投向刚才发言的那位建筑专家,语气谦逊而诚恳:“王教授,您提到的结构安全和风貌统一非常重要,我只是在想,除了规整和标准化,我们是否可以在细节上,保留更多原真性的痕迹?比如,我爷爷那栋老屋,门楣上有一道很深的刻痕,是我每年生日时,爷爷帮我量身高划下的;窗棂的雕花有一处小小的破损,是小时候我不小心用竹竿戳到的;还有屋后墙壁上,留着下雨时雨水冲刷形成的天然水渍纹路。”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规划图纸上比划着,眼神越来越亮,逐渐忘记了紧张,完全沉浸在对那些充满生命痕迹的细节描述中:“这些痕迹,或许不符合完美的风貌定义,但它们才是这栋房子真正的故事,是家而不仅仅是建筑的证明,如果我们能在修缮中,小心地保留这些独特的记忆符号,甚至将其设计成可供参观者感知的故事点,是不是比一个完全崭新、整齐划一的外立面,更能体现活化的内涵?”
舒榆顿了顿,又看向规划方面的负责人:“还有关于街巷肌理的保留,方案中提到延续原有的宽度和走向,这很好,但我注意到,在节点空间的设计上,还是偏向于现代广场的模式,是否可以考虑融入一些传统的、非正式的交流空间?比如,利用老槐树的荫蔽,设置石凳、棋盘;在某个转角,保留一小段原有的青石板台阶,这些看似不经意的角落,往往是过去邻里交往最活跃的地方,承载着市井生活的烟火气。”
她的建议并非天马行空,都紧密结合了方案本身,只是提供了一个不同于纯粹技术视角的、充满人文关怀和艺术感知的思考维度。
会议室内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几位专家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位原本表情严肃的王教授,推了推眼镜,沉吟片刻,竟然缓缓点了点头:“舒顾问提到的这个记忆符号和原真性痕迹的概念,很有意思,确实,历史街区的保护,不能只停留在物质层面,非物质的情感记忆同样重要,甚至更能打动人心,这在具体的设计细则上,可以深入探讨。”
另一位负责社区规划的专家也表示赞同:“舒顾问从使用者角度提出的角落空间建议,很接地气,对我们优化公共空间的人性化设计很有启发。”
李璟川全程专注地聆听着,没有打断任何人的发言。
当专家们对舒榆的建议表示认可时,他依旧没有流露出过多情绪,只是目光落在她因为投入和得到认可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闪动,如同发现了一块被尘土暂时覆盖、此刻正逐渐展露自身光泽的璞玉。
在后续的讨论中,当涉及到街区未来整体色彩把控、景观小品设计等更具艺术性的议题时,李璟川会自然而然地转向舒榆,征询她的意见:“舒顾问,从你的专业角度看,这个区域的色调和材质选择,如何能更好地与保留的老建筑对话?”
他称呼她为“舒顾问”,语气公事公办,给予她的是与其他专家无二的、平等的发言权和尊重。
这种在专业领域内的绝对信任和支持,比任何私下的温情呵护,都更让舒榆感到一种被认可的踏实与力量。
李璟川看着她条理清晰地阐述观点,与在场这些资深官员、专家平等交流,自信而不失谦逊,专业而饱含情感。
他看到的,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小心翼翼呵护、沉浸在悲伤过往里的女孩,而是一个拥有独立思想、专业素养和独特视角的成熟女性。
她超越了个人对老屋的私己情感,将那份深刻的感知与理解,升华成了具有建设性和社会价值的创造力。
这种发现,让他心底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欣赏与骄傲。
这种情感,比他最初被她的脆弱与坚韧所吸引时,更加深沉,也更加笃定。
会议持续了近三个小时,最终形成了多条富有建设性的修改意见,其中舒榆提出的保留记忆符号、优化角落空间等建议,被明确记录在案,纳入下一阶段的深化设计。
散会后,与会人员陆续离开。舒榆稍微落在后面,整理着自己的笔记,心情还沉浸在刚才那种高强度脑力激荡的兴奋与些许疲惫中。
李璟川处理完最后一点事务,走到她身边。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划出一道道明亮的光带。
他看着她,脸上那份主持会议时的严肃冷峻已然褪去,唇角牵起一个清晰的、带着暖意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安静的空气里:
“舒顾问,”他依旧用着这个正式的称呼,但语气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今天很棒。”
舒榆抬起头,撞进他含着笑意的深邃眼眸里,那里面清晰的欣赏与肯定,让她心头一热,脸颊不由自主地又有些发烫。
她抿唇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回应,之前负责社区文化营造的那位项目组负责人去而复返,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快步走到舒榆面前。
“舒顾问,留步!”负责人语气兴奋,“听了您今天的发言,我们项目组有个不情之请,等街区改造完成后,您是否愿意为我们设计一个具有地标性的公共艺术装置?我们觉得,您的艺术理念和对这片土地的深刻理解,一定能创造出真正打动人心的作品!”
这个邀请完全在舒榆的意料之外。
她怔住了,下意识地看向李璟川。他依旧带着那抹浅笑,对她微微颔首,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与支持。
一股热流涌入心头,她再也没有犹豫,清澈的目光迎向负责人,郑重地点头:“谢谢您的信任,我很荣幸,也非常愿意接受这个挑战。”
负责人高兴地又与她寒睻了几句,交换了联系方式,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空旷的会议室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李璟川走到她身边,拿起她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合上,动作自然流畅。“走吧,回家。”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会议结束后松弛下来的慵懒。
回程的车上,舒榆依然有些兴奋,忍不住与李璟川讨论着公共艺术装置的初步构想,眼眸在夜色中闪闪发光。,李璟川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引导她的思路更深入地延展。
直到回到他们温暖的家,舒榆脱下外套,准备去倒水时,李環川却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先别忙,”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包装素雅而厚重的方形礼盒,递到她面前,“看看这个。
舒榆有些诧异地接过:“是什么?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是庆祝舒顾问首次亮相、大放异彩的日子。”李璟川唇角噙着笑,示意她打开。
舒榆怀着疑惑和期待,小心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本手工精心制作的皮质相册。
当她翻开第一页时,呼吸瞬间凝滞了。
相册里,按照时间顺序,整齐地排列着她从小到大的照片。
映入眼帘的第一张照片就让她愣住了。
那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小花裙、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小女孩,正抱着一只胖乎乎的狸花猫,对着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背景依稀是G镇老屋的门槛。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但保存得很好。旁边,是舒榆熟悉的、李璟川那力透纸背的硬朗字迹:
“约四岁,于G镇老屋前,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
舒榆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发颤,连忙往后翻。
一页又一页,是她童年、少年时期的影像。
有在镇小学舞台上表演跳舞的,有趴在爷爷书店柜台写作业的,有和儿时伙伴在巷子里追逐嬉闹的,还有几张是中学时穿着校服,在操场或教室里的抓拍。
很多照片她自己都没有印象,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拍下的。
每一张旁边,都有李璟川的注释。
“七岁,六一汇演,裙子转成了小伞,表情认真得像在完成一项伟大使命。”
“十岁,爷爷书店,阳光很好,女孩在知识的海洋里打盹。”
”十二岁,校运动会,跑了八百米后累瘫在草地上,眼神却亮得像星星。
在她蹒跚学步的照片旁,写着:“第一步,走向一个有趣的世界。”
在她对着获奖画作略显羞涩的照片旁,写着:“看,天赋是藏不住的光芒。”
在她疲惫地趴在画板上睡着的照片旁,写着:“我的小艺术家,累了就休息,世界会等你。”
舒榆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眼眶越来越热,视线渐渐模糊,这些照片和文字,像一条温柔的河流,潺潺流过她记忆的河床,将她那些或明亮、或平凡、或努力、或迷茫的成长片段,一一拾起,妥善安放,并赋予了它们被珍视的意义。
收集得如此齐全,注释得如此用心,仿佛参与了她所有他不曾直接出现的岁月,以一种沉默而执着的方式,陪伴了她的成长。
泪水不知不觉盈满了眼眶,模糊了视线。她强忍着,一页一页,仔细地看着,仿佛透过这些定格的瞬间,重新走了一遍来时的路。
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记忆,因着这些照片和他温柔的文字,重新变得鲜活而滚烫。
终于,她翻到了最后一页。
当看到那张被精心修复、色彩还原的全家福时,她一直强恐的泪水終于決堤。
照片上,年轻的父母将她拥在中间,爷爷坐在前面,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幸福,那么满足。
那些因为岁月磨损而模糊的细节,此刻清晰可见一—妈妈服角的笑纹,爸爸扶在她肩膀上的手,爷爷怀里的那本厚厚的书。
照片下方,是李璟川写下的那行字:
“你被爱着,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简单的十几个字,却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她心中那道封锁着悲伤与不安的闸门。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最坚实、最温暖的宣告。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相册的透明膜上。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照片…"
李璟川伸出手,用指腹轻柔地揩去她脸上的泪珠,目光深邃如海,蕴藏着无尽的爱怜,“一点点收集,花了些时间。”
他语气平淡,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每一步,都有人在意,都值得被记录。”
舒榆再也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前,任由感动的泪水浸湿他的衣襟。
李璟川稳稳地接住她,大手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后背,无声地给予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李璟川用指腹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目光深選如同静谧的夜空,充满了怜惜与笃定的爱意,“哭什么,都是事实。”
舒榆用力摇头,不是否定,是情绪太过汹涌的无措。
她将满是泪痕的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声音问闷的,带着哭腔:“谢谢,李璟川,谢谢你。”
谢谢你,找回我被时光带走的记忆。
谢谢你,如此郑重地告诉我,我一直被爱包围。
李璟川的大手在她后背轻轻拍抚,像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孩子。
他低下头,唇贴在她耳边,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感动完了?那,舒顾问是不是该付点报酬?”
舒榆在他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姿,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报酬?”
“嗯,”李璟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泛红的眼尾,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笑容里褪去了平日的沉稳,带上了一丝邪肆和独占,“舒顾问今天在会议上那么专业,那么厉害,光芒四射,不如,也给我充当一次私人顾问?”
他的气息排过她的耳畔,带来一阵战栗。
舒榆心跳漏了一拍,隐约猜到什么,脸烦微热,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什么私人顾问?”
李璟川低笑一声,拦腰将她抱起,走向客厅那张宽敞柔软的沙发,将她轻轻放下,随即俯身,手臀撑在她身侧,将她笼罩在自己身影之下。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实质般扫过她的眉眼、鼻梁,最后落在她因惊讶而微启的唇瓣上。
他低下头,鼻尖几乎蹭到她的,声音暗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欲念:
“研究两性身体构造差异的,私人顾问。”
舒榆的脸“轰”地一下全红了,心跳如擂鼓。
他,他怎么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