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舒榆瞬间脸颊爆红,又羞又恼,忘了场合,下意识抬手轻轻捶了他胳膊一下,压低声音嗔道,“李璟川!你等着!下回我非得做点什么毒死你不可!”
这番毫不客气的插科打诨,以及李璟川故意逗弄她引发的反击,反倒像一阵活泼的风,彻底吹散了舒榆心头最后那点拘谨和忐忑。
她发现,这个看似规矩森严的家庭,内部竟然如此鲜活生动,充满了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和玩笑打趣。
等到真正在餐桌旁坐下,舒榆的感受更加深刻。
与她想象中食不言寝不语的严肃场面截然不同,李家的餐桌上气氛轻松融洽。
大家一边品尝着桌上明显是专业厨师烹饪出的美味佳肴,苏韵做的那盅汤被李振邦不动声色地放在了离自己最远的位置。
一边随意地聊着天,主要是李致言在说,分享着研究所的趣事,或者调侃一下弟弟李璟川,明苒偶尔补充几句,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见闻。
更让舒榆意外的是李振邦。
他看起来威严刻板,但在餐桌上,尤其是在面对夫人苏韵时,眼神会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甚至会主动给她夹她喜欢的菜。
两个小孙子一左一右挨着他坐,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他也耐着性子伺候,虽然脸上没什么笑容,动作却不见丝毫不耐。
整个用餐过程,没有任何人询问舒榆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家里情况如何这类让她备感压力的问题,大家都在刻意找些她可能感兴趣的艺术相关或者轻松的话题,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的情绪。
苏韵更是温和,她看着舒榆,柔声问道:“舒榆,我听璟川提过,你是个画家,对吗?”
舒榆连忙放下筷子,恭敬地回答:“是的,伯母,主要是水彩画和一些综合材料创作。”
苏韵脸上露出一个了然又带着点神秘的笑容:“那太好了,一会儿吃完饭,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你肯定喜欢。”
舒榆有些惊讶,又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位初次见面的伯母会给她看什么,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连忙点头:“谢谢伯母。”
这顿饭,就在这样远超舒榆预期的、温馨而轻松的氛围中结束了。
饭后,大家移步客厅喝茶闲聊。
然而,轻松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太久,李振邦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转向李璟川,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沉稳,听不出情绪,但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璟川,你跟我到书房来一下。”
听到李振邦叫李璟川去书房,舒榆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李璟川,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那种地方,那样的语气,听起来就不像是简单的闲聊。
李璟川接收到她的目光,在起身的瞬间,极其自然地轻轻捏了捏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短暂地停留,传递过一抹温热和安定。
他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低语,语气从容:“没事,就是聊几句,你陪妈和嫂子说说话。”
他的眼神沉稳,带着让她信服的力量。
舒榆看着他跟随父亲挺拔却隐隐透出对峙意味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后,门被轻轻带上,但似乎并未完全关严,留下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努力将注意力放回客厅。
这时,苏韵笑着站起身,对舒榆和明苒说:“来,舒榆,跟我来,我说了要给你看个好东西。”
她的笑容温和而真诚,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愉悦。
舒榆连忙起身,跟着苏韵走到客厅靠窗的一处相对安静的区域,明苒也含笑跟了过来,李致言则懒洋洋地靠在单人沙发里,逗弄着又开始玩玩具的两个孩子,一副乐得清闲的样子。
苏韵从一旁的多宝格下方,小心地取出了一个细长的、用深蓝色锦缎包裹的画匣。
她动作轻柔地打开锦缎,露出里面一个古朴的樟木画盒,打开盒盖,一股淡淡的樟木和旧纸张特有的气息弥漫开来。她从中缓缓取出一幅卷轴。
当苏韵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在窗边的明式条案上展开时,舒榆的呼吸骤然一窒。
那是一幅水墨设色纸本立轴,画的是秋日山居图。笔墨苍润,构图空灵,山石皴法独特,树木点染生动,一种萧疏清寂、远离尘嚣的意境扑面而来。而更让舒榆心脏狂跳的是画面一侧的落款和钤印——那竟然是她非常喜爱、深入研究过的一位近代国画大师早年的真迹,这位大师的作品市场价值极高,且流传有序的真迹极为难得。
“这是…”舒榆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她几乎不敢置信,俯身仔细观看,指尖悬在画作上方,不敢轻易触碰,唯恐惊扰了这份跨越时空的艺术瑰宝。
苏韵看着舒榆眼中迸发出的、纯粹属于艺术家见到心仪之作时的惊喜与痴迷,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满足感。
“看来你是真的认识并且喜欢。”她温和地说,“说起来,得到这幅画也是机缘巧合,很多年前,我陪父亲去拜访一位故交,那位老先生恰好是这位画家的远亲,家中收藏了几幅他的早期习作,我当时看了就很喜欢这幅画的灵气,那位老先生见我是真心欣赏,并非附庸风雅,便割爱转让给了我。”
苏韵轻轻抚摸着画轴的边缘,眼神带着回忆的微光:“这些年,它一直收在这里,我偶尔会拿出来看看,每次都能感受到那份宁静,但我觉得,好的艺术品不应该总是被束之高阁,它需要懂得欣赏它的人,今天见到你,听璟川说起你对艺术的执着和感悟,我就想起了这幅画,我觉得,你才是它更好的归宿。”
舒榆彻底愣住了,连忙摆手,受宠若惊之下甚至有些慌乱:“伯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这不合适。”
明苒在一旁温柔地劝道:“舒榆,妈是一片心意,她既然拿出来了,就是真心想送给你,而且,”她笑了笑,语气轻松,“这样的东西家里确实还有一些,你不用担心。”
李致言也抬起头,插话道:“就是,舒榆,别有什么心理负担,老爷子和我妈这些年收集了不少玩意儿,这画放在这里也就是蒙尘,给了你,说不定还能激发你的创作灵感呢,物尽其用嘛。”
苏韵也坚持道:“收下吧,孩子,看到你这么喜欢,我就觉得这缘分是续上了。”
面对李家三人真诚而温和的劝说,看着眼前这幅让她心潮澎湃的画作,舒榆内心挣扎不已。
这份礼物太重了,重得让她感到不安。
但苏韵伯母的话又如此恳切,拒绝似乎反而显得不近人情。
她最终在几人鼓励的目光中,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谢谢伯母,我一定会好好珍藏它的。”
苏韵欣慰地笑了,小心地将画作重新卷好,放入画匣,递到舒榆手中。
虽然收下了这份厚礼,但舒榆心里对书房里正在进行的谈话愈发担忧。
那份不安像细小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
她寻了个借口,低声道:“伯母,嫂子,我去一下洗手间。”
苏韵指了指走廊的方向:“就在那边,尽头左转就是。”
舒榆点点头,将那个沉重的画匣先放在桌子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走廊。
洗手间确实在书房相反的方向,但当她经过书房门口时,脚步还是不自觉地放慢了。
那道虚掩的门缝,像是一个无声的诱惑。
就在她即将走过时,里面清晰地传出了李振邦压抑着怒气、比之前更加严厉冰冷的声音,如同裹着冰碴子,穿透门缝,砸在她的耳膜上:
“李璟川!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上次那些报道的风波才刚压下去!你倒好,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一个女人,动用关系去查她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父亲,还把事情做得那么绝!你让你孙叔那边怎么想?让外面的人怎么看?你这是授人以柄!是把自己的软肋明晃晃地摊开给人看!”
舒榆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门缝里,李璟川的声音传来,冷静得近乎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孙叔?父亲,您心里清楚,以他为首的那一派,看我们李家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这次不过是把他们在暗处伸得太长的手剁掉一截,提前帮您,也帮我们李家,清理掉一些迟早要爆的脓疮,这难道不是一劳永逸?”
李振邦似乎被儿子这番毫不掩饰的直白和近乎嚣张的反问噎住,呼吸都重了几分,随即是更加汹涌的怒意:“一劳永逸?树大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吗?这么多年,多少人盯着我们,多少人想把我们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你难道不清楚?你哥哥志不在此,你爷爷也早已退居幕后颐养天年,现在整个李家,站在台前扛着这面旗的,就你和我!”
他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意味,“璟川,你是几个小辈里最像我,也是我最寄予厚望的一个!你从小就知道权衡利弊,懂得隐忍蛰伏,怎么如今就……你就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才认识不过数月的女人,就把自己,把整个李家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你难道不知道你做的这些,会引来多少明枪暗箭,会让我们之前多少年的经营和努力付诸东流吗?”
李璟川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我知道,后果,利弊,我比谁都清楚,但是父亲,如果坐在这个冷冰冰的位置上,手握所谓的权柄,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污蔑、被欺凌,连保护她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那这权势,我要它何用?我宁可不要!”
“你放肆!” 李振邦显然被儿子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彻底激怒了,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拔高,带着一丝颤抖,紧接着,门缝里传来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啪”!显然是气急之下动了手。
舒榆在门外猛地捂住了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李振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痛心和暴怒,几乎是低吼出来:“李家几代人的心血!多少人的期望!才把你推到这个位置!你以为你能有今天,全靠你自己吗?是家族在你背后!你知不知道你下面还跟着多少人?他们的前程,他们的身家,都系在你身上!你就这么轻飘飘一句‘宁可不要’?就为了一个认识几个月的女人,你要把所有人的努力都当成儿戏吗?!”
门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能听到李振邦粗重的喘息声。
“认识几个月的女人?”
几个月?他在心中无声地反问,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穿透了时间和空间,落回了一年多前,剑桥那个雾气初散的清晨。
那时他还未上位市长一职,肩上的担子却已不轻,跟随着老领导一起去剑桥参加一场城市治理研讨会,结束后难得从密集的公务行程中挤出半天闲暇,独自一人漫步在古老的学院街巷。
空气清冷湿润,带着康河的水汽和青苔的味道。
路过一家不大的画廊,临街的橱窗里正在展出一组以“流动”为主题的水彩画。
他的目光,就这样被其中一幅名为《康河晨曦》的画作牢牢抓住。
画面上,晨光熹微,穿透薄雾,温柔地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与古老的桥身上,光影捕捉得极其精妙,色彩通透灵动,仿佛能让人感受到那一刻空气的流动和光线的温度。
整幅画充满了一种不受束缚的、自由的呼吸感,与他那时被各种规划、报告、会议填满的、近乎窒息的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后,他看到了站在画作旁,正用流利英语向几位参观者娓娓讲解的创作者。
那是一个东方面孔的女子,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裤,身姿纤细,黑发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
她说话时眼神专注而明亮,偶尔露出浅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一种纯粹的、沉浸在自己热爱世界里的温柔与光芒。
那一刻,周遭喧嚣仿佛瞬间褪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幅画,和那个作画的人。
李璟川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像一个最普通的驻足者,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隔着稀疏的人流,看了她很久。
看着她耐心解答,看着她与同伴在画展间隙低声交谈时放松的笑颜,看着她收拾画具时微微弯下的纤细背影。直到画展临近结束,人群散去,她开始整理物品,他依旧没有上前,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幅《康河晨曦》和她的侧影,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剑桥暮色渐浓的街头,如同一个偶然闯入又悄然离去的陌生人。
第二天,他登上了回国的航班。舷窗外是翻滚的云海,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期然地再次浮现出那幅画的光影,和那个女人在晨光中带着笑意的清澈眼眸。
那惊鸿一瞥,像一颗被无意间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细微却持久,在他往后许多个疲惫或紧绷的瞬间,悄然浮现,带来一丝莫名的慰藉和遥远的念想。
就这么一眼,竟让他记了一年。
直到后来,在周慕远的画展上,他再次见到了她。
她站在人群之外,神情清冷,与记忆中剑桥那个晨光下的温柔身影重叠,却又有些不同。
那一刻,李璟川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沉寂已久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哪有什么突如其来、毫无缘由的一见钟情?不过是在心底酝酿已久的种子,终于遇到了破土而出的时机,是早已深植的情愫,在重逢的瞬间汹涌澎湃,让他生出了无论如何都要将她牢牢留在身边、纳入羽翼的强烈渴望。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书房里压抑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
李璟川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刺痛的嘴角,再开口时,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却带着一种仿佛淬炼过的、不容撼动的坚定,他迎上父亲盛怒的目光:
“父亲,您说她只是我认识几个月的女人,但对我来说,与她共度余生的决心,早已确认。有人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想用她来拿捏我,玷污她,那我就要让他们知道,动我李璟川认定的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次是警告,下次,我不会再留任何余地。如果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护不住,那这样的权势,不要也罢!”
“你……你简直混账!” 李振邦气得声音发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
舒榆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感觉自己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那清晰的巴掌声,李父痛心疾首的斥责,还有李璟川那些为了她不惜与家族、与前途对抗的决绝话语,像一块块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既心疼李璟川挨打,又为自己成为他们父子冲突的导火索而感到无比沉重和愧疚。
她踉跄着,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了洗手间的方向,将门紧紧关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第45章 他的泪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叫我如何……
舒榆在洗手间里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 试图压下眼眶的红肿和翻涌的情绪,但收效甚微。当她抱着画匣,脚步虚浮地重新走回客厅时, 苏韵和明苒立刻注意到了她泛红的眼圈和强装镇定下的脆弱。
苏韵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心疼,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书房的门“咔哒”一声被猛地拉开。
李璟川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甚至比平时更加冷峻,但那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都透露出他正处于极力克制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