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市政厅那边,他也破天荒地让庄儒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几天假,这是李璟川自从踏上仕途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他向来严谨自律,从未因私废公。
三天后。
书房门外,李振邦眉头紧锁,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他示意旁边的庄儒拿来备用钥匙。
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一股浓烈呛人的烟味混合着酒精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地上散落着无数烟蒂和几个空了的酒瓶,一片狼藉。
李璟川就那样静静地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背对着门口,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孤寂落寞。
他穿着几天前那身衣服,褶皱不堪,头发凌乱,下巴上冒出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憔悴又沧桑。
听见开门声,他并没有转过身来,仿佛与外界隔绝,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尽管厚重的窗帘阻挡了所有的光线与风景。
李振邦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堵得发慌。
他挥手让庄儒退出去,自己缓步走进这令人窒息的房间,绕过满地的狼藉,最终停在了李璟川的身后。
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一只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沉稳有力的手,轻轻搭在了儿子僵硬的肩膀上,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这声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凝固。
李璟川才终于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缓缓开口,语句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情绪的巨大波动而显得有些断续,却字字沉重:
“我还记得江市上一次下这么大的雪,还是在几年前。” 他停顿了很久,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那时候我刚踏上仕途不久。”
“爷爷的期许,父亲的教导,都在耳边,不敢忘。”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空气里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那天,我刚出市政厅的大门,碰见几个在玩打雪仗的小朋友,” 李璟川叙述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他们不小心将雪球打在了我身上,庄儒想让他们离开,我说,没事,玩吧。”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因为那时候的我同样也想起了,在我很小的时候,还没踏上这条路的我和父亲,和哥哥一起打雪仗的场景。”
李璟川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对遥远过往的眷恋和脆弱。
“那时候,哥哥不愿走仕途,只喜好一心研究学术,父亲起先不许,后来,还是妥协了,因为父亲知道就算哥哥不愿,李家还有我。”
“而后我也如您所愿,走上仕途,一路看似平步青云,仕途平顺。” 这句话里,听不出任何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
“只是也因此,不能再有小孩子心性,要将所有心情,都藏在心里,不能流露表面,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刻的无力感,“于是我也日复一日地扮演着这个角色,想将它演好。”
“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忘了我以前是个什么人。”
“那天看到那些孩子,我突然很怀念小时候的日子,还想和父亲,和哥哥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 他的声音哽住了,过了好几秒,才勉强继续,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悲凉,“只是我知道我身上背负着什么,也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有玩心了。”
“况且我确实也没什么很喜欢的东西,也就都无所谓了。”
“这么多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好像这么过一辈子也可以。”
“直到我遇到了舒榆。”
那么鲜活,那么灿烂,就这样闯入到他死寂的按部就班的生命里。
她会因为他一句无心的话偷偷准备惊喜;
会在深夜等他回家,靠在沙发上睡着,手里还攥着画笔;
会在他疲惫的时候,什么都不问,只是安静地给我倒一杯温水;
也会在他把自己绷得太紧的时候,故意捣乱,把他从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件里硬拉出来,看看窗外的夕阳。
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越来越清晰,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早已冰封的心海上,漾开一圈圈带着痛楚的涟漪。
是舒榆让他想起来,他除了是李璟川,除了是市长,首先是个人。
是一个也会哭,也会笑,也会痛,也会想要不顾一切去拥抱什么的人。
是她把他从那潭自己都快习惯了的死水里捞了出来。
让他知道原来生活还可以有这样的温度和色彩。
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李璟川依旧没有回头,但那双布满血丝、空洞地望着窗帘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仿佛随着这番话,彻底碎裂了,化为了灰烬。
李振邦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微收紧。
他看着儿子微微佝偻的背影,听着他这番平静之下掩藏着巨大悲痛和绝望的剖白,这位一生刚强、习惯了掌控一切的老人,喉头也一阵发紧,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在那条他为他选择的道路上,失去了什么,又独自承受了多少。
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其实自己这个父亲是真的失败。
“我…”他想说什么,却在此刻都显得那么无力。
“父亲。”李璟川缓缓开口,打断他的话,带着苍白和无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死后的空洞,不再是质问,更像是一种对既定事实的、无力的确认,“这下您满意了?”
李璟川那仿佛用尽最后力气说出的诘问,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书房内凝滞的空气。
李振邦搭在儿子肩头的手掌微微僵硬了一下,他看着儿子深埋的头颅和微微颤抖的肩线,那张向来威严的脸上,线条罕见地松动了几分,流露出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想斥责他的颓废,想重申家族的期望,想告诉他男儿志在四方不应沉溺于儿女情长,但所有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话,在触及儿子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时,竟都哽在了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那带着厚茧、布满岁月痕迹的手,只是更用力地按了按李璟川冰凉的肩膀,声音比刚才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试图解释、却又难掩自身立场的复杂意味:
“璟川,我不是存心要拆散你们。”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你是我儿子,我难道不希望你好?只是你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难道就真的再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了吗?”
随后他试图将话题引向更理性的方向,分析着利害:“舒榆,她不就是去学习三年吗?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等她学成归来,你们再在一起,到那时,该清理的蛀虫也清理干净了,局面更加稳固,不会再有人能拿你们的关系做文章,对你,对她,不都是更稳妥、更好的选择吗?三年,足够我们做很多事,后续你还想如何,只要在规则之内,父亲都不会再拦你。”
这番话语,从逻辑上看,无懈可击,充满了政治家的权衡与对长远利益的考量。
李璟川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无法被说服的疲惫。
道理,谁不懂呢,分析利弊,权衡得失,这本就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可感情,从来就不是一道可以用理性公式计算出最优解的数学题。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这其中充满了太多他无法掌控的变数。
巴黎那座浪漫之都,艺术氛围浓厚,充满了自由与新奇的诱惑,三年后的舒榆,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接触了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她还会是当初那个依赖他、需要他庇护的女孩吗?她会不会就此爱上了那里的生活,找到了新的灵感源泉,甚至遇到了让她更心动、更轻松、不必背负如此沉重压力的人?
归根结底,是他对他们这段感情,缺乏一种根深蒂固的自信。
这段关系的开始,源于他多年的注视和重逢后的步步为营,是他“谋求”而来的。
他清楚地知道舒榆最初对亲密关系的抗拒和恐惧,他好不容易才让她打开心扉,一点点接纳他,依赖他。
如今这分离,像是一道突如其来的裂痕,他害怕这裂痕会在时间和距离的侵蚀下,越来越大,最终无法弥合。
他当然可以用更强硬的手段留下她,以他的能力和地位,制造一些障碍,让她无法顺利出国,并非难事。
但他不舍得,他见过她在画架前发光的样子,知道艺术对她的重要性。
他爱她,爱的是那个自由、鲜活、拥有独立灵魂的舒榆,而不是一个被折断了翅膀、囚禁在他身边的金丝雀。
他所求的,其实很简单,简单到近乎卑微。
不过是能与她朝夕相对,在忙碌的政务之余,回到家能看到她安静画画的身影,能一起在傍晚的阳台看一场稀松平常的晚霞,能在清晨醒来时,看到她恬静的睡颜。
李璟川甚至想过,如果她始终对婚姻抱有恐惧,那就不结婚好了,只要她在他身边,就这样过一辈子,他也心甘情愿。
可为什么,连这么简单朴素的愿望,如今都变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想。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
虽然窗帘紧闭,但他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布料,看到几天前自己站在这里,在舒榆说想去国外交流之后,内心是如何的翻江倒海,如何一遍遍拷问自己,寻找一个能两全其美的解法。
那天,他就站在这扇落地窗前在脑海里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动用关系延缓她的签证;用项目或合作将她捆绑在国内;甚至直接向她求婚,用婚姻的承诺留住她。
每一个念头升起,随之而来的都是更深的无力感。
延缓签证,只会让她错失宝贵的机会,让她遗憾,甚至可能怨恨他;用项目捆绑,违背了她追求纯粹艺术的初心;而求婚在那样的情境下,更像是一种道德绑架,一种利用情感进行的胁迫。
他了解舒榆,她外表清冷,内心却极其骄傲和执着,任何带有强制意味的挽留,都可能将她推得更远。
他怨来怨去,怨父亲将局面看得太过冷酷,怨那些躲在暗处的政敌兴风作浪,怨这该死的身份带来的重重束缚,但怨到最后,所有的矛头,却都不由自主地指向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深想、却如同毒刺般扎在心底的念头——
也许他怨的,不过是她不够爱他。
没有像他爱她那样,义无反顾罢了。
如果舒榆足够爱他,像他爱她那样,深入骨髓,不可或缺,是否就会愿意为他放弃这次机会,是否就会将守护他们的感情,置于个人前途之上,是否就会像他一样,哪怕前路荆棘密布,也要紧紧抓住彼此的手,共同面对,而不是选择一条“先离开,再回来”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路。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像野草般疯狂滋长,带来一种近乎灭顶的委屈和荒凉。
他付出了全部的热忱和真心,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段感情,甚至不惜与父亲对峙,与潜在的规则抗衡。
可最终,在她的人生规划里,他们的感情,似乎是可以被暂时搁置和等待的选项之一。
李璟川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嘶哑,带着一种自嘲的、令人心碎的苦涩,不再是看向父亲,而是对着虚空,仿佛在质问自己,也像是在陈述一个残酷的事实:
“两全其美?父亲,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他停顿了许久,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您放心,我就请了三天假,即使今天您不来,明天我也会照旧上班。”
话音落下,书房里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的死寂。
李振邦看着儿子脸上那混合着绝望、自嘲和深入骨髓痛楚的神情,终于彻底明白了儿子此刻的心境。
但他却不能多说些什么,那天舒榆和他的谈话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她说,“希望您不要告诉璟川这些,我不希望他有负担。”
他问,“那你不怕吗?”
那天的舒榆笑着带着几分笃定,“我不怕,如果璟川过几年喜欢上别人了或者您给他联姻了,那我就把他抢回来。”
那是带着被爱的底气,也带着自信。
那也是李振邦第一次不是以审视的视角来看舒榆,也终于明白他的儿子为什么这么爱她。
最后他也只能对着颓废的小儿子说,“尽快好起来吧,舒榆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随后他轻轻地拍了拍李璟川的肩膀走出了书房门,只是走出去的时候背影好像苍老了几分。
第二天,李璟川终于打开了书房门,看似平常的按部就班,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到底失去了什么。
——
舒榆在巴黎落地时,已是傍晚。
经历了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和中转颠簸,她身心俱疲,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
戴高乐机场灯火通明,人流如织,各种语言的嘈杂声混在一起,冲击着她因疲惫而异常敏感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