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泊禹声音愈发低哑,“……梁净川总说,有些事未必是我以为的那样,我以前还不以为然。他是对的。当局者迷。”
遇上任何人剖白内心,蓝烟都有些不知所措,但此刻,她好像终于再次看见两年前那个在窗边等她的陈泊禹。
她试着措辞:“你信任梁净川吗?”
“当然。”
“那你应该知道,他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他愿意加入你的团队,就说明他相信你的潜力。”
吃过晚饭,陈泊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他买了一只蜜瓜,拿到厨房去切块。
蓝烟走到他身边去,看着他不大熟练地下刀,斟酌着开口:“我不知道现在说合不合适。”
陈泊禹转头,“你说。”
“以后你家里的任何社交活动,我都不会再参与了。抱歉。我尝试过,但有些事我确实做不到。”
陈泊禹低下目光,认真看她:“如果一定要勉强你,你会跟我分手吗?”
犹豫一瞬,蓝烟说:“或许。”
陈泊禹笑起来,他有卧蚕,笑的时候眉眼显得格外温柔:“你会犹豫就行了。放心,这个家……我现在自己都不想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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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是陈泊禹生日。
陈泊禹朋友多,往年总是办得热热闹闹,今年他没什么心情,全部精力都扑在融资一事上。
便决定只把公司的主要创始人,和几个最好的朋友叫到家里来吃个饭。
生日当天,梁净川开车,跟公司的CSO罗珊一起过去。
罗珊长他们几岁,生物工程专业出身,有MIT的教育背景,是公司除梁净川之外,最核心的技术人员。梁净川当年愿意入局,一半原因是认可罗珊的含金量。
两个典型的理工科人,私底下除了工作也没什么可聊。
罗珊问:“你不是跟陈泊禹是发小吗,怎么不跟他一个车?”
梁净川笑笑,“嗯。”
罗珊:“哦,他接他女朋友去了吧。”
“……嗯。”
他们到时,其他人差不多到齐了。
陈泊禹的朋友,有几个在客厅里打游戏,另有几个围在餐桌边,不知道在做什么。
梁净川目光越过那几人的肩膀,一眼看见站在桌边的蓝烟。
即便是男友生日,她也没有穿得过分隆重,只着一条简单的烟灰色吊带长裙,将头发挽了起来。
人群愈闹,愈能显出她的静。
梁净川去茶水台那儿,拿了一杯冰水,踱步至餐桌处。
才知缮兰斋和市博物馆合作,出了一款书画修复体验的盲盒,蓝烟带了过来,陈泊禹的一个朋友有兴趣,就现场拆开了。
大部分普通人照着说明书操作,也很难短时间内入手,免不了频频向蓝烟求助。
她十分耐心,连鬃刷怎么发力这样基础的知识点也不会漏过。
梁净川喝一口水,正要走到她身边去,肩膀被陈泊禹一搭。
陈泊禹向着客厅扬了扬下巴,“来一局?”
十几年前流行的格斗游戏,上高中那会儿,有空两人会去电玩城对战,胜率基本五五开。
两人战斗风格完全不同,陈泊禹见招拆招乘胜追击,梁净川更偏好找准时机一击必中。
陈泊禹常用的角色,有个必杀的绝招,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搓出来,需要看运气。
他运气极好,有时候将他打到只剩丝血,他却总能靠这只有15%概率的绝招逆风翻盘。
如果陈泊禹是运气的眷属,梁净川大约就是运气的弃子。
——前年,原本他应该在7月份如期毕业回到南城。
但在导师极力劝说之下,为给课题组冲一篇顶刊,而不得不延毕半年。
就是延毕的那个夏天,陈泊禹和蓝烟在一起了。
这回也是,明明两人的关系已接近冰点,“楚门世界”的假象被戳破,却又助推了陈泊禹一把,替他补上了缺席已久的成长课,甩掉了他身上最大的负资产。
“艹……又搓出来了!”陈泊禹身旁有人惊叹。
梁净川沉着眼睛,一言不发,在绝招起手之前便提前后退闪避。
陈泊禹的绝招打空,他按压摇杆向前追击,一套连招。
“KO”。
梁净川抬眼看向陈泊禹,笑说:“你不会以为我还会赌你搓不出绝招吧?”
运气不好的人,就不必再赌运气。
陈泊禹不大服气地哼笑一声。
“一命通关很难。”梁净川放下手柄,站起身,“你自求多福。”
陈泊禹抬头,疑惑不解:“什么一命通关?你说的是什么游戏?”
笑意隐入狭长幽深的眼睛里,梁净川耸耸肩,仿佛在说:谁知道呢。
第7章 “好怕。”
餐桌那边。
好奇心不足以使陈泊禹的这位朋友,完成这幅修复体验字画,太考验耐心,稍显热闹的生日派对,也不是适合体验的场合。
蓝烟看出他的为难,微笑说:“剩下的下次有机会再尝试吧,后面步骤比较麻烦,短时间修不完。”
这位朋友立即放下手中工具,冲蓝烟笑一笑,稍有歉意,但如释重负。
蓝烟埋头收拾残局。
梁净川站在餐桌对面,观察片刻,正要迈步。
陈泊禹从沙发那边快走两步,到了蓝烟身旁,捉住她的手腕,低头微笑:“去那边聊聊天?”
这次吵架和好之后,陈泊禹变得比以前黏人,仿佛回到了两人刚确定关系的那一阵,工作之外的时间,除了必要应酬,几乎都是跟她一起消磨。
大家起身让位,陈泊禹拉着蓝烟坐下,他手臂撑在沙发靠背上,以不着痕迹的姿态,将她圈定在自己怀抱的范围里。
有人起哄:“这儿大部分都是单身狗,陈泊禹你几个意思啊,秀恩爱这么明目张胆?”
蓝烟不常参与陈泊禹社交圈的活动。
刚在一起的时候参加过,但性格、兴趣差异实在太大,她获取不到什么乐趣。
陈泊禹的朋友圈,与他的阶层、特质趋同,都是一群没有任何生存危机的年轻人,连烦恼都像香槟沫、奶油花……充满梦幻泡影、纸醉金迷的天真。
而她,操心的都是眼前务实的鸡毛蒜皮:补料配不上,冬天到了天光太短全色总也做不完、修了一半客户又提出了南辕北辙的新要求……
当今这个短视频当道的时代,蓝烟可能是不爱刷短视频的少数派,电子榨菜喜欢越长越好,休闲时间也宁愿开不费脑的长视频,边听边画一点小作品。
陈泊禹的朋友们,高速切换又眼花缭乱的圈内话题,好似五秒一个的短视频,在她面前匆匆刷过,还都是她不感兴趣的频道。
大脑信息过载,蓝烟坐了一会儿,自认义务已尽,不为难自己,转头跟陈泊禹说句“我去拿点饮料”。
陈泊禹低头看了看她,似在确认她有没有不高兴,随后点了点头,松开了搭在她肩膀上的手。
蓝烟从沙发起身,走往茶水台。
倒一杯红茶,喝了一口,目光环视一圈,落定在餐桌那里。
残局收拾到一半,没修完的字画还摊在桌上。
梁净川站在桌边,正低头一边研究摊在一旁的说明书,一边试图往破洞上贴补纸。
热红茶,呼吸呵得热气上升,缭绕于鼻尖,蓝烟盯着看了两分钟,确定他是真有兴趣,也是真的在操作上遇到了难题。
犹豫片刻,转头放下茶杯,朝他走过去。
熟悉脚步声停在身侧,梁净川佯作不知,嘴角微扬,一瞬恢复,端正自己的“猎物”身份。
很多人对蓝烟的评价是“冷漠”,绝非如此,“冷漠”与“冷淡”一字之差,意思天差地别。
她不是一个“冷漠”的人,相反极具朴素的正义,对于旁人的困境,她绝不会作壁上观。
连身为仇人的他,也幸得她小小的照拂。
他读高三那一年,两人关系比现在糟糕得多,用水火不容形容绝不夸张。
那时是初冬换季,流行性感冒蔓延,班里病倒一大片,前后左右夹击之下,他也没能幸免。
那天回到家,丢下书包那刻便觉得精疲力尽,原想在床上躺一下再起床洗漱,一倒下去天旋地转。
家长不在家,房门忘了关,或许他这样斜躺在床尾的姿态实在诡异,迷迷糊糊之间,他听见那道微冷的声音连喊了几次“喂”,他似乎应答了,更可能其实没有。
因为蓝烟竟破天荒地踏入了房间,薄霜一样的声音来到了面前,语气多出些谨慎的探问:喂,你怎么了。
——是,在最早的时候,他在她那里的名字是“喂”。
而后,他感觉到有手指来探他的鼻息,似乎想看他是不是还有呼吸,如果神识清楚,能够目睹这一幕,一定会比他想象得更要搞笑。
之后,便有微凉触感贴上额头,没过多久,又有什么抵上额角,他意识到那是额温枪。
随后,他的肩膀被按住,一阵猛晃,眩晕让他差点吐出来。
非常不耐烦的声音,连番催促:喂,你把药吃了。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可能是身体保护机制判断,再这么被晃下去,他的脑浆会先被晃成蛋花汤,于是仁慈地施舍了一点肾上腺素,使他顺利地完成了从服药到爬上床躺下来这一系列操作。
他平躺下来,闭眼之前最后残留的视觉记忆,是蓝烟掀开了他的被子,嫌弃地替他盖上。
很潦草,被子甚至都没有完全展开,重叠的两层,石板一样厚重地压在他身上。
但或许歪打正着,厚被子让他出了一身汗,他得已在两小时后顺利退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