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趋利避害,若非人格残缺,不会自讨苦吃,所以,即便偶有矛盾,蓝烟在这段关系里,一定是不乏快乐的。
他想要做的事,岂止自不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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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兰荪从北城回来了。
缮兰斋人人都把尾巴夹紧了三分,虽然其实褚老师并不严厉,甚至称得上是和蔼。
但他笑眯眯地说出“帘纹对上了吗,再仔细看看”时,其杀伤力也并不逊于严词训诫。
周文述总结,工作室唯一不怕师傅的,可能就只有大师姐薛梦秋和二师姐蓝烟了,两位师姐性格迥异,有一点却是一样的:技术硬得能劈开地球。
跟着褚兰荪回来的,还有两幅烂如吃剩酥皮点心的绢本。
褚老师当场考教功课,让新来的这批实习生,和去年刚入职的新人,现场答辩修复方案。
两位师姐瞥了一眼就走了。
新人抓耳挠腮,对自己给出的答案缺乏自信,时不时看向各自投入工作的两位师姐,像是盯着两本参考答案。
功课考教到一半,负责客户接待的蓉姐走进来,说来了位客户,想修个镜片。
褚兰荪扶一扶老花眼镜:“多大的镜片?”
“不大,两尺斗方。”
“哦,那小苏先去瞧瞧吧。”
新人队伍里,一位年轻女孩点了点头,正欲走出来,蓉姐说:“他说是蓝烟的熟人,如果蓝烟有档期亲自帮忙修是最好的。”
褚兰荪笑说:“得,肯定是抖音粉丝,见偶像来了。”
如今这个时代,越小众越传统的行当,越不能故步自封、曲高和寡。
缮兰斋起步晚,也谨慎,但还是拥抱了时代的浪潮,在抖音、小红书、B站等各大平台都注册了账号,除了书画修复的知识科普、流程记录这些严肃内容,也会发布工作室的轻松日常。
账号是00后的小朋友在经营,年轻人网感好,不过一年时间,经营得有声有色,还被省里管文博宣传那一块的部门重点点名表扬过。
这里面周文述和大师姐薛梦秋,两人出镜最多,他俩都是E人,凑一起修个画,也能变成对口相声。
蓝烟的人气也很高,长得极漂亮,业务能力又出类拔萃,哪怕鲜少主动面对镜头,且大部分时间都只顾闷头工作,面无表情,也架不住观众在视频画面的边边角角里抠她的出勤率。
褚兰荪所说的这种粉丝见偶像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常有人借修画之名,醉翁别意。
蓉姐自觉充当过滤器,会面之后先报个区间价位,不是真有所需,基本也就被劝退了。
蓉姐说:“对方确实是要修,但是不是专门冲着人来的,那就不好说了。”
蓝烟不好让蓉姐为难,放下手里东西,对蓉姐说:“我去看看。”
整栋小楼都归缮兰斋所有,一楼是接待区、预处理区和展示区,二楼是裱房,三楼则是办公室、研究室和档案室。
蓝烟跟在蓉姐身后,从二楼下来,穿过走廊,朝设于前台左手边的接待室走去。
门开着,里面传出清淡的线香味。
沙发椅和茶几居中设置,后方墙壁悬挂工作室介绍、修复师资质、装裱样式参考、绫绢样本、修复流程说明图等内容。
一个男人正立在墙边,似正在研究工作室成员简介。
他身上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一手抄在长裤口袋里,站得不甚板正,却有种书法里的逆势藏锋的气韵,黑白分明地与今日青灰的天色区分开来。
很眼熟的背影,蓝烟一眼认出来,正要出声,男人似有所觉,倏然回身,微微一笑:“整理旧物,发现一个旧镜片,想麻烦你看看,还有没有救。”
“……你是来耍我的吗?”蓝烟无语。
梁净川笑,“我敢吗?”
“说得这么无辜,好像你没有一样。”
“真没有。你仔细想想,我主动耍过你吗?”
“……”
好像确实没有。每次都是她挑衅在先。
一旁蓉姐摸不清楚蓝烟跟这人是什么关系,一来一往火药味十足,听起来跟分了手但余情未了的前任情侣一样。但她不敢妄自揣测,只笑说:“蓝烟你先接待一下,我去拿几张表。”
蓝烟点头。
工作归工作,她问:“东西带过来了吗?”
梁净川向着茶几那儿扬了扬下巴。
镜片搁在茶几上,蓝烟走过去瞧了瞧,玻璃稍有松脱,但应当不打紧。
她扶住镜片,正要搬起来,梁净川两步走了过来,说:“我来。”
“没事,我……”
梁净川声调很轻:“玻璃松了,别弄伤你的手。”
轻微异样感如轻絮拂过心脏,要细究已无处可循。
第9章 “还来得及吗?”……
蓝烟没再坚持,退后一步给梁净川让出空间,自己则朝着接待室相连的预处理室走去。
压下把手将门打开,蓝烟顿步,回头对梁净川说:“这边。”
梁净川点头跟了过来。
蓝烟把桌台上散落的东西搁到一边去,腾出足够空间:“放在桌上就行。”
来之前,镜片表面应当是做了清洁,没什么灰尘。
“我把画框先拆下来检查一下。”蓝烟正要伸手。
梁净川先一步端起镜片,将其翻到背面。
蓝烟动作一顿,“你把我的事都做了,钱也不会少收你一分。”
“还没出师,没这个本事。”
“……”
梁净川笑笑,退后一步,那姿态表示后续就托付给她了。
背板卡扣稍有锈蚀,但都还算完整。拨动卡扣,拆下背板,再小心地取出画心,翻回正面。
霉迹点点的宣纸上,数只淡褐书虱正四散逃逸。
蓝烟毫不在意,将画心整体观察一遍,问道:“着急要吗?”
“能修?”
“能。不过我现在还在修上个客户的画,可能还要一两周左右,你着急的话,我让我同事……”
“不急。”
“他们的技术也都很好,不用担心。”
“知道。”梁净川微笑,“不过我不急。”
蓝烟默了一瞬,点头,“我先做个评估。如果你赶时间,可以先去忙自己的事,晚点我们会出评估表和报价,你有空再过来签个知情书,支付一部分定金就行——如果没空也能线上操作。”
门口传来脚步声。
蓝烟抬眼看去,是蓉姐端着托盘进来了。
蓉姐笑说:“梁先生去外面休息一会儿,喝点茶?”
预处理室也有桌椅,梁净川随手指了指,“麻烦就放在这儿吧。”
有部分客户对藏品的状况特别关心,“体检”也会全程参与,蓉姐见怪不怪,放下托盘就出去了。
蓝烟看了看梁净川,大约不赶时间,他没有要走的意思。
基本告知义务已经完成,她转身去一旁抽屉里,取出一张评估表,夹在文件板里,走回到桌前。
低头凑近画心,仔细辨认。
书法作品,加盖朱印小章,落款是“梁高义”。
“……是你姥爷?”蓝烟依稀记得,但不肯定。
“是。”
梁净川随母姓。
蓝烟对梁净川和梁晓夏一直有排斥心理,纵有好奇也没问过,但十多年相处,总归会听梁晓夏跟蓝骏文聊起过往。
梁晓夏跟梁净川的生父离婚很早,大约在梁净川七八岁左右就离了,没什么狗血原因,纯是两人感情已尽。孩子男方没要,梁晓夏自己抚养,就去派出所改了姓。
之后梁父因工作调动去了别的城市,再婚,婚后又育一子,为带孙子,梁父的父母也都举家搬离南城。
多年不来往,父亲那一脉的亲戚,在梁净川这儿只剩个概念。
自然,梁净川与母亲这边的亲戚更亲近。
梁净川姥姥还在世,如今同他的舅舅生活在温哥华,上年纪以后,身体条件不允许长途奔波,因此多年没回过国了。隔个一两年,梁净川会同梁晓夏出国探望。
而梁净川的姥爷,去世于他读大二的那一年。
蓝烟与梁净川“敌对”关系第一次有所缓解,就是因为这件事。
梁净川同梁晓夏奔丧,蓝烟与父亲自得同去吊唁。
灵堂肃穆,男生穿一身黑,戴白色臂章,站在梁晓夏身旁,向吊唁者鞠躬致谢。
苍白的一张脸,没有表情,眼睛低垂,情绪也一概隐匿,像一张失焦的黑白照片。
蓝烟想到当年,自己送别妈妈也是同样情景。
此后,没了那些明显恶意的针对,但讨厌的心情不减反增:她讨厌他、他们,让她的讨厌渐渐失去了正当性。
蓝烟垂眸说道:“水平很不错。”
既然是亲人遗物,自然是交托到认识的人手里更放心,梁净川执意要她亲自来修的动机,也就不难理解了。
梁净川“嗯”了一声,说:“他年轻时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