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净川看着她,不再说话,目光里只有一种平静的沉郁。
过了片刻,他把头转了过去,声音也冷静下来,“你感觉好点了吗?”
蓝烟不想睬他。
“你睡了一下午,起来吃点东西?”
“……你是怎么进我房间的。”
“陈泊禹给的房卡。”
“……你不怕他杀了你。”
“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做了什么值得他杀了我的事?”
“……”
她一定是饿太久没吃东西,血氧供应不充足,脑袋转不过来,才一句也吵不过他。
出门,海上已开始落日。
当坐在木桌旁,热而不燥的海风吹过头发,和吊带裙的裙摆,视野里浥艳晚霞层叠翻涌时,蓝烟的坏心情顷刻烟消云散,梁净川坐在对面也没有对她造成半点影响。
吃过晚饭,落日更显盛大瑰丽,海滩上人多了起来,都是来看落日的游客。
蓝烟走在沙滩上,不时打开手机拍照。
几十张照片,以肉眼可辨的渐变色,陈列于她的相册。
微信在这个时候弹出来一条新消息。
蓝烟顿住脚步,点开微信。
【陈泊禹:我落地了,烟烟。好些了吗?吃饭没有?】
【blueblue:已经没事了。吃过了。】
【陈泊禹:那就好。】
【陈泊禹:我马上去跟叶总吃饭,晚点我打给你。】
从前,蓝烟总是会回一句“好”。
她在此刻感觉到了一种可回可不回的索然,于是没再理会,仍旧举起手机拍照。
“蓝烟。”
蓝烟闻声下意识回头。
对上梁净川手持相机的镜头。
她愣了一下,“……谁准你拍我!”
“赔你肖像损失费。你要多少?”
“这是钱的问题吗?”她见梁净川微低目光,盯着屏幕,似乎是在查看刚刚拍下的照片,急忙走过去,“你给我看下。”
梁净川往后退。
“给我看一下!”蓝烟两步追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去夺他的手机,“不准拍我的丑照!”
梁净川松手的瞬间,大拇指恰好按住了右侧按钮,屏幕一瞬熄灭。
蓝烟把它点亮,在手机默认的锁屏壁纸上,熟练地点击“147789”。
听见梁净川低笑一声。
蓝烟一怔。
不必他开口,她也知道他在笑什么,笑她上次,说他“好自恋”。
她现在知道了,“L”并不是“Liang”的首字母。
手机突然变成了烫手山芋,她低着头,佯作毫无反应。
有个问题,她始终在刻意回避思考:梁净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他的态度,并无渐进式的过渡,而是从和她针锋相对的一端,突兀地跳到了另一端。
从他送修他姥爷的遗物开始……不对,从陈泊禹的生日那天开始。
那么,一定在早于这一天的某个时间。
她毫无头绪,因为过往的那么多年里,他们的相处模式永远是说不上三句话就硝烟弥漫。
她对他这么差,他也能喜欢上她?
他不是有某种小众性癖吧。
手机解锁。
屏幕里,是前一刻色调更暖的夕阳,从海面到天空,橙黄渐变至紫槿,画面分厘不差地定格于她回眸的一瞬。
黑色吊带长裙裙摆翻飞,长发拂过面颊,眼神微微虚恍,整个人融于暮色,又矛盾地疏离于暮色。
如果说,镜头是眼睛的延伸,这就是梁净川眼里的她吗?
梁净川站在原地,微笑看着她:“你要觉得丑就自己删了。”
……她不但不想删,甚至想airdrop(隔空投送)。
犹豫一瞬,蓝烟还是把自己手机的隔空投送打开了,传送的时候,她对抗自己心里的某个声音:对对对我就是好没骨气。
“你不会不止一次偷拍我吧?”蓝烟斜眼看他。
“要不你检查?”
照片传完,蓝烟把手机锁屏还给梁净川。她知道他不会做这种事,否则大可不必喊她回头。
天光向冷色调转变。
蓝烟继续慢慢往前走,梁净川跟在她身后,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这个人,进退有据,连对她的冒犯,都好像能恰好踩中那个她差一点就会翻脸的临界值。
“孙中山南洋纪念馆,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图书馆合作……”
忽听身后传来梁净川慢悠悠的声音。
蓝烟回头,却见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宣传海报。
她顿住脚步,等梁净川走过来,问道:“什么?”
“南洋华社互助组织的特展。”光线已经不大明亮了,梁净川凑得离海报近了一分。
蓝烟忙说,“给我看看。”
梁净川不给,继续念读展览介绍:“洪门互助会宗教图案、火并武器……”
蓝烟踮脚去够,“给我看看!”
“你跟陈泊禹分手就给你看。”
“……”默了两秒,蓝烟忍不住,“你是不是有毛病。”
梁净川把身体往旁边一转,避开她的手,“‘萃英书院’横梁雕塑……光绪帝墨宝‘波靖南溟’匾额……”
念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要笑不笑地看着蓝烟,好像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才是她最无法拒绝的终极杀招:“这个匾额,是不是就是你提过的那位张孝宅老师修复的?”
蓝烟一脸无语地盯着他。
“好好好,给你给你。”
海报被塞进她的手里。
中文繁体和英文的双语海报,展品部分,最显眼的便是那幅匾额。
“……你从哪里弄来的?”
“沙滩上捡的。”
“你以为我会信吗?”
“哎,怎么不好骗了。”仿佛是认真苦恼的语气。
“……”
蓝烟不再搭理他,解锁手机,点开某购票APP。
梁净川:“航程两小时,从早到晚,一共9班,随时能出发。”
他仿佛完全预测到了她的反应,也因此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蓝烟彻底愣住。
梁净川低头看着她,低声说:“烟烟,如果陈泊禹今天没连夜赶回来,明天你跟我去看展。”
“……你别这么叫我。”
“还有三天闭展。”
只有海风吹动她手里海报哗啦作响的声音。
“既然讨厌我,跟我出去看展又有什么好怕的?”
“谁怕了?”蓝烟声音抬高,“正常人谁要跟讨厌的人一起出去玩?”
她把海报往梁净川手里一塞,转身便走。
没有回头去看,脚步越来越快。
忽听身后传来低低的“啊”的一声。
她停顿一瞬,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还是停下来,回头望去。
梁净川低着头,蹲在沙滩上,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不见他有反应,蓝烟终究还是抬脚,走到他面前去,绷住脸问道:“你怎么了?”
“踩到玻璃。”
迟疑一瞬,蓝烟蹲下身,手指刚要挨上他的膝盖,手腕被一把扣住。
他抬起眼,近距离地逼视,日常总是淡漠的眼睛,此刻却显出某种陌生的危险。
墨发被海风吹得飞溅,最后一缕天光也已散尽,夜色在他眼睛里如此刻身后翻涌的深海,“其他讨厌的人,你也会这么关心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