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正常, 按照牛蹄婶子说法,楼外城里都是楼里进化失败的人出来的。越是住在外圈的人,污染流逝的多, 体内污染越少,但污染走向失控时,身上发生的异变是不会改变的。
令安溪感到诧异的是,这些人身上的污染确实正在以不可见的速度流失, 但他们的状态却没有因为污染的流失变得更差。他们每一个人在见到安溪的时候,都友善地告诉安溪楼里的事情。
虽然所说的信息与牛蹄婶子所说的大同小异,但能看出他们是真心想要让安溪, 或者说是任何一个进入楼里的人取得成功。
他们有一套完整的内部运转的系统, 无论是人与污染, 还是人与城市。
安溪没有冒然行动, 她不知道自己动手打破这种平衡, 带来的到底是好还是坏。
她往楼外城更里层走, 就看到一个破烂的公交车站台, 只有一个立牌, 牌子上什么都没有,牌子下也什么都没有。
安溪站在站台前看了一会儿,琢磨三娘已经重新开启路线, 怎么没回这里?
“这里早就没车了。”
一个背着乌龟壳的白发男青年慢慢悠悠走过来。
安溪转头看着乌龟壳,看着他走了十分钟,没走十五米。
“你就这么看我走十分钟?”乌龟壳原地坐下, 靠着身后的龟壳,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真是个能有耐心的孩子。”
安溪眨了一下眼睛,“谢谢。”
她三两步到乌龟壳身边,好奇围着他转了两圈:“你去哪?”
“去城外圈。”乌龟壳道。
“你体内污染很充足。”安溪。
乌龟壳道:“等我走到城外圈,就正好耗尽了。”
安溪就竖起大拇指:“大智慧!”
乌龟壳古怪看着安溪,忽地笑起来:“往里去吧,别回头啊别回头。”
他撑起身体,笑呵呵道:“说不定我还没走到城外圈,你就已经成功了。”
“成功进化?”安溪问:“还是成功重置?”
“进化?重置?”乌龟壳摇摇头:“是重新选择我的孩子,我们这个世界,从生到死都由不得我们选择。”
这是一个新观点,安溪静静地听。
“你看我有多大?”乌龟壳话锋一转。
安溪思考下,诚实道:“你外表看起来刚到青年,但你这么说一定不是这么简单。”
“我闻了你的气息,有种矛盾的衰老与年轻感,我没见过这种情况。”
“哈哈哈哈,年轻有为。”乌龟壳道:“我的污染能让我在死亡之际回到出生之时,我早已不知活了多少年啦。”
安溪眨了下眼:“你在楼里成功度过很多次?”
“聪明。”他慢吞吞往前走,话说完了一步还没迈出去:“我每一次轮回之际就回到楼里,每次都是这个污染。”
“所以你每次的选择都是一样的。”
“是啊。”乌龟壳说道:“每次都一样。”
“你不喜欢一样?”安溪问。
乌龟壳的眼球往下,又往上抬看着安溪:“你看我喜欢吗?”
这话就很青年人,一点也不成熟老成。
安溪摇头:“我不知道。”
“你的年龄已经很大了,我闻不出你的情绪,不知道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乌龟壳的脚落在地上,他年轻的脸思考了一会儿,慢吞吞道:“你说得对,我也不知道。”
“你刚刚说从生到死由不得我们选择是什么意思?”安溪回到原来的话题。
乌龟壳慢悠悠“哦”了一声,抬起第二条腿往前迈,他说:“在我还很小的时候,锁在乌龟壳里只知道张嘴吃饭的时候,这个世界是没有思想的。”
“或者说,这个世界的思想是统一的,被其他什么东西牵引着的。”
乌龟壳放下脚,安溪注意到他的脚落在抬起来的那个地方,也就是说他说话期间,往前行走的唯一的进度就是没有进度。
“后来怎么变了?”安溪问。
“没变,孩子,没变。”乌龟壳道:“变得是那个牵引着我们世界的地方,它变了。”
“我第一次有了神志,但仍不知天地,不知岁月,亦不知人兽……恍恍惚惚不知多少岁月,忽然有一日生出一丝愤怒。”乌龟壳乐呵呵道:“愤怒我什么都不知,愤怒我周围那些孩子还没有生出神志就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
“我走过很多地方,别看我现在这样,那会儿我走得很快。”他道:“世界到处都是一个样子,无论是什么建筑什么环境,只要有人有兽有生命,都是一个样子。”
“这个时候我见到跟我们生命不一样的人。”他抬起脚,“那些人脆弱,没有污染,但看到他们的瞬间,我终于知道多年的愤怒,源于什么。”
安溪看着他。
他或许真的已经度过太长时间,以至于他说起愤怒的时候,神情与情绪是如出一辙的平静。
“都是生命,何以不同?”
乌龟壳的脚落在地上,往前挪动了一步。
“我们的变化太慢了,比我走得这一步要慢得多得多。”乌龟壳笑呵呵道:“好在还是变了。”
“我认识了很多人,像是突然从土里、山里、建筑里冒出来的,知道思考,懂得过去,还认字。”他高兴道:“他们都很珍惜,小心翼翼保护自己跟同伴,不断往外扩散,引导更多的人。”
“然后真奇怪,”他嗓子里含糊道:“那群人出现了,可怜的、祈求的、灵魂都在发抖的……不是你我同胞的人群。”
“我们像被操纵一样保护他们,安抚他们,然后送他们离开,又变得沉寂,等我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不再有同伴了。”
安溪在这个时候,终于清晰意识到眼前这人所经历的岁月,到底有多么长。
他口中的时间,在蓝星也有记录,三区从黑暗走向黎明时期。
他活得这么久远,对蓝星自有一股怨恨,他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真的是一个巧合吗?
安溪不知道,她只沉默倾听着。
“真是让人生气。”乌龟壳毫不气愤道:“好在18年前,这个世界终于变了。”
安溪看向他。
乌龟壳却像没有注意到安溪的眼神,缓慢地抬起脚。
“它是自己变了,也是被动变了,一个人类,吸引了它的注意。”乌龟壳道:“再然后,这个世界的生命就不再像过去那样如同牵线死木。”
“楼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落下脚,往前迈了一大步。
“这十八年来,我在这里轮回无数次,每一次都选择同一个人生。孩子,我轮回数次才意识到,人总是会在同样的时间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的人生做了一次选择,你要进去,再选择一次吗?”他问。
安溪恍惚之间好像明白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她问:“你们让我,往里走,不要回头。”
乌龟壳看着安溪的清澈眼睛逐渐变得迷茫,而后又恍然道:“哦,对,是有这么回事。”
乌龟壳抬脚继续往前走。
安溪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乌龟壳几乎原地踏步,她都不需要移动,就追到了一直在移动的乌龟壳。
“你在这里等我,等了多久啊?”
安溪问。
乌龟壳笑了笑:“你心里知道。”
“所以你真的在等我,楼刚刚要移动,也是去找我是吗?”安溪问。
乌龟壳毫不在意被套话。
“你觉得负担重吗?”他问。
“没有啊。”安溪耸耸肩头:“有多大使多大力呗。”
她想了想问:“之前我见过一些从食客楼出来,说要引人入楼的。”
“那是从未进楼的人,他们被楼吸引而来,畏惧楼的威慑,贪图楼的污染,将楼名为[食客楼],在楼外城生活,引诱人入楼,得到好处。”
“已经被处理了。”
他轻描淡写道。
安溪就知道,这里等她,真的等了有一段时间。她猜测或许从她下山开始,从她从母亲的庇护中走出来开始,就有人察觉到她的存在。
她没有问答案,她问:
“你还有其他要交代的吗?”
“你真的懂了吗?”乌龟壳问:“你知道世界是怎么回事,知道你要做什么,知道你的选择会有什么后果吗?”
“不知道啊。”安溪道:“但我想,既然你次次都只能选择同一个选项,恐怕选择的时候,也由不得现在的你。”
“既然如此,我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安溪说着补充:“反正你也没准备告诉我,不是吗?”
如果想说,刚刚说那一大串就说了。既然没说,就是没准备说,现在又问,无外乎就是胆怯担忧。
安溪是不知胆怯担忧的,她最弱小的时候,都会一头冲撞上去,更何况是现在?
“抱歉。”
乌龟壳收回脚。
安溪眼疾脚快将脚伸过去,挡在他要后退的地面上,她用脚将乌龟壳的脚往前移动:“好不容易往前走了许多步,还是不要轻易回去。”
乌龟壳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被托着落到身前一步。
“也不要道歉。”安溪随意抬起脚拍了拍脚面,又拍了拍手:“地球这么大,也有这么多已经有神志的生命,每个生命有多大劲,使多大力,总会好起来的。”
她回过头,在她身后不知道什么聚集了一大堆人,每一个都是她一路走来见过的,最外面就是牛蹄婶子。
安溪抬手挥了挥手。
“我会加油的!”
众人看着她,乌龟壳看着她。
“你是世界又非世界,世界是你又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