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玲啊。”
“季玲啊。”
“小玲,小玲,醒醒醒醒。”
季玲迷迷瞪瞪睁开眼睛,没看清楚人影,疑惑道:“怎么了妈?”
“你这孩子,怎么在外面就睡着了?”季妈妈道:“外面还下着雨呢。”
季玲茫然转过头,她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灰雾蒙蒙下着细细的小雨,雨水打在青石砖上溅开一朵朵碎花。
“天色亮了?”
她喃喃道。
“你这啥孩子,睡蒙了吧?”季妈妈笑骂道:“哪里就天亮了,这是天快黑了。”
“天,快黑了?”
季玲隐隐约约觉得不对。
“对啊,天快黑了,好孩子都要回家了。”季妈妈的声音隔着烟雨传过来。
“天快黑了,好孩子,都,要,回家了。”季玲有些犹豫重复母亲的话,她扭头看向妈妈。
温和而又熟悉的面容,粗糙的双手,强壮的双臂,一切都这么真实。
她大概真的睡昏了头。
季玲走到母亲身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水味道。
“好孩子,小玲,我们回家吧。”
季妈妈点了点头,发出一下几乎听不见的细小的纸张摩擦发出的声响。
季玲停下脚步,她问:“妈妈,你怎么不动啊?”
……
季玲忽然就开始动了。
虞扶风最初没有发现异常,以为季玲只是想要活动一下,但紧接着她开始抬脚活动,这就很不对劲了。
虞扶风以符合他日常行动的速度,迅速站起身。
天色太暗了,就算有灯光,隔着雾气跟雨帘,也仅仅只能看清楚一点轮廓而已。想要看清楚人的五官表情,正常人视力是做不到的。
然后,虞扶风从口袋里摸出个打火机。
他口袋里有很多照明的小道具,但是那些道具,他坐下的时候就都试过了,全都不能使用。
打火机没试过。
他按下开关,有火焰陡然跃出。
还好,不用在试火柴跟打火石了。
两人站在屋檐下,不用担心雨水从上淋下来,虞扶风用手挡住侧边的风雨,将火苗凑到季玲面前。
季玲没有反应。
防护罩下,她双眼闭着,五官放松,很安详的样子。
虞扶风正要拿开火苗,忽然注意到季玲脸上好像长出了什么东西,他将火焰移动过去查看。
看起来像是翘起来死皮,如果不是虞扶风刚刚查看过根本没有这东西的话,或许他不会注意到这个有问题。
那东西在生长,或者说,它在扩散。
两三秒后,它就不在像是死皮,更像是……纸。
纸?
***
随着安溪融入雨水的时间越来越长,安溪属于人的意识逐渐散去,她好像真的变成了一滴水。
从半空滴落下来,打在青石板上,又溅成无数份,汇入地面上的水珠里,水洼中……像踏过很长一段旅程之后,又再次回到半空,而后滴落下来……如此反反复复不知道循环多少次之后。
安溪已经分不清,自己还是不是自己,她融入雨水又被打散,然后又融入新的水珠,再打散再融入……重重复复没有尽头,她怎么能断定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
她就这么一遍又一遍重复循环,她也不是一直都打在地面青石板上,有时候落在房顶上,有时候打在屋檐上……运气不知道是好是坏,打屋檐上没有就在屋檐,而是顺着房檐滴落下去。
就这样,她也曾落在季玲的雨衣上,落在虞扶风的雨衣上。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安溪听到了声音,不是雨水的声音,是雨水或者说水滴里本来就有声音。
她听到雨水,在说——
“姐姐。”
……
安溪变成了一滴水,污染源头流出的水,被滴落在墨水里,很快被染成墨的颜色。
一只毛笔从天而降,沾染走带着她的意识的墨水,而后她被点在一只眼睛上。
她眨了眨眼,看清楚了来到这世间看到的第一个存在——一个人。
她的源头,她的创造者,她的姐姐。
她只有一个姐姐,但这一个姐姐画了无数个她,每一个都是从姐姐的污染而来,每一个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存在都是姐姐。
姐姐只有一个,她却不是唯一一个。
安溪只有一只眼睛,她看着姐姐,看着姐姐的两只眼睛,看着姐姐拿笔的手,看着姐姐直立的身躯。
安溪想——
为什么我不能有呢?
为什么我只是无数分之一?
不,我跟其它纸眼不一样。
安溪想。
但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
“好爱姐姐。”
她听到她的同伴这么说。
“好爱姐姐。”
“好喜欢姐姐。”
“想跟姐姐一直在一起。”
安溪也想,但她觉得她跟她的同伴们不一样,她不想就这么发出纸张摩擦,别人都听不见的爱语。
她想——
她想——
……
姐姐越来越单薄,她的污染已经很久没用好好收进体内了,她的下半身不是人类的血肉,而是水流。
安溪感觉自己有种恐惧感,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隐约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好了。
但是除了她之外好像没有同伴发现这点,它们一如既往摩擦除了它们自己之外,没人能听懂的爱语。
姐姐从不说话,她只一张又一张画着眼睛,后来又开始跟她一样的纸人,但是越到后面她能用出来的污染越少,纸人甚至连它们纸眼都不如。
安溪心惊胆战看着姐姐人的特征越来越少,水的面积越来越大,直到之后,她甚至无法拿起毛笔,给纸人点睛。
姐姐不见了。
姐姐不见那天,天空蒙上一层乌云,密密麻麻的雨水顷刻间落下,周围的一切笼罩在雨水中,雨水浸透地面、建筑。
被创造出来的纸眼、纸人们,再这样富足的环境中,渐渐长出神智。
“我是!一号!一号!”
安溪之后诞生的纸人说道。
就像安溪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其他纸眼也不承认安溪是它们的一员,它们踢出安溪,开始排列,按照排列的顺序,依次进入房间。
只有安溪,她在雨水里飘荡,有时候有风裹卷着她跟雨水,又或者是雨水制造成有风的假象,裹卷着她,将她送入到某个房子里。
安溪进入之后,又很快飘出来。
偶尔一号会过来:“讨厌鬼!讨厌鬼!”
“不喜欢姐姐,不想姐姐,不等姐姐!”
“为什么,”安溪发现自己能够发出声音了,“这么说?”
“你从不说话。”一号道。
安溪猛然惊醒。
原来这就是她的不同,她想得太多,说得太少,做得更少。
她以为自己不同,实际上还不如她一遍遍诉说爱语的同伴。
安溪道:“姐姐没有消失。”
“她变成了雨。”
说出口的瞬间,安溪忽然明白为什么姐姐一直沉默地画——
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要在死亡来临之前,给她的污染找一个归处。
安溪想,就像她的妈妈,从抱起她开始,就在准备给她找一个归处。
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不是姐姐的污染,姐姐制造出来的衍生物。
她是思的女儿,是安息山的孩子。
她是安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