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阿姆斯特丹
叶行还是很知道分寸,先离开房间去了餐厅。待陆菲起床,草草洗漱,到那里与他会合。
这家酒店独占一栋楼,餐厅在高层。两人坐一张靠窗的桌子,落地窗望出去,俯瞰鹿特丹的城景,港口,堤坝,各种奇形怪状的建筑。
叶行面前只一杯黑咖啡,几根芝麻菜围着两枚切开的水煮蛋,撒了点奶酪碎和烤杏仁。而陆菲点了一盆青口贝意面,外加一份烤猪肋排。
叶行看着这分明的反差,方才意识到他俩甚至还没在一起吃过饭。
他起初心里想,这一大早的,认真的吗?
但陆菲就这么吃给他看,哪怕只能用左手,照样吃得很香,不慌不忙,干干净净。
叶行叹为观止,又在心里说,怎么有人这么喜欢吃饭呢?
陆菲察觉他在看,抬眼说:“有问题?”
叶行摇摇头,夸了句:“胃口好是好事。”
陆菲只当是说她恢复得快,紧接着便知会了计划中的行程,说:“我今天去一趟阿姆斯特丹。”
叶行意外,问:“你行不行?”
陆菲没答,笑出来。
叶行领会其中幽默,过去好像都是她质疑他行不行,而且还不止一次。
陆菲给他解释:“就因为出了这件事,华曦轮上的同事没办法下船,我去阿姆斯特丹帮他们买点东西带回去。”
虽然不是实话的全部,但也是实话。
她醒来看手机,就发现昨晚王美娜把她和雷丽拉了一个群,还起了个名字叫“Crew 3”,在群里表达了对她受伤下船的深切慰问和遗憾,哀嚎自己再一次靠泊却不能上岸的悲惨命运,并且痛骂了汪志伟一百条。
陆菲翻着那些聊天记录,看得要笑。她回复王美娜,自己断手复位成功,而且已经不疼了,一定会把握好这次付出断一只手的代价才换来的休假机会,王美娜和雷丽要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她可以替她们去玩。想买的东西,她一定帮她们买到。
话说得有点损,王美娜也不跟她客气,趁她吃意面和烤肋排的功夫,把早就做好的攻略和购物清单发了过来。
陆菲给她回了个大拇指,使命必达。
叶行却觉得不合适,说:“你最好再休息两天,等复查之后再出去。”
他还记得走进诊室时看到她受伤的手,听到她复位时忍不住喊痛的声音,心跟着紧缩的那一下子。
但陆菲挺坚持,说:“我记得医生讲过,找点事做,转移下注意力,也是疼痛管理的一种方式。”
叶行问:“很疼吗?”
她却又摇摇头,笑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就纯转移注意力。要是你有仲裁,我倒想去旁听,一直好奇仲裁是怎么回事。”
叶行笑了,说:“不,你不好奇,真去听了,只会觉得无聊。”
陆菲接口道:“你不止一次说这里无聊了,所以我要去阿姆斯特丹,反正离得也不远。我查过路线,火车不到一小时。”
她刚想说,你要是有事不用管我,其实感觉有点奇怪,他怎么就管起她来了?
但叶行已经找出租车公司的电话打过去,约了一天的用车。
陆菲看着他如是安排,觉得好,又觉得不好。扪心自问,她是想跟他有更多相处的,但她也有不想让他知道的事要去做。
不管怎么说,吃完一顿饱饭,她还是跟叶行一起上了车,出发去阿姆斯特丹。
当时通勤时间已过,一路顺畅。车子驶出城市中心,经过马斯河,从那里望得见鹿特丹港区。只可惜离得太远,没能看到华曦轮,就这么开过去了。
很快又上了高速公路,沿途浮光掠影,尽是牧场、温室、运河、风车。大片开阔的草地上,牧羊犬跑来跑去,几头奶牛懒懒吃着草。空气清透,阳光普照,实在美好。
直到接近阿姆斯特丹市区,逐渐开始堵车,开阔的风景也变成了一栋栋的红砖楼,等下了高速,更是一键切换到了狭窄的街道和古典建筑。司机给他们介绍,说这就是运河,那是山形墙,十七世纪的。
陆菲发现一个熟悉的地标,在王美娜做的攻略里看见过,于是就在那里下了车,开始city walk。
九月末的荷兰,天气很好,秋意尽染,路边散落红色黄色的枯叶,不时有人骑着自行车碾过去,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她按照王美娜的攻略一路走一路买吃的,薯条,生蚝,炸鳕鱼,pancake,用一只好手拿着,让叶行帮忙拍照,发到群里,好似现场直播。
叶行有种荒诞之感,他是谁?他在哪儿?他在做什么?
他自问来过荷兰无数次,这是第一次做这种游客才会做的事。过去看见别人在路边拍这拍那,他只会觉得蠢。
但今天是他非要跟着来的,只能放空自己,全程照做。然而做着做着,竟也生出几分趣味来。他们很自然地牵了手,很自然地互相喂食,他甚至算不清这一路上跟着吃了多少过去无论如何不会碰的东西。
除了网红零食,还有网红景点。
起初去看伦勃朗故居、鼠鼠小镇之类倒也罢了,作为著名的自由之都,性博物馆和condomerie势必也躲不过去。周围几乎都是夫妻或者情侣档的游客,像他们这样不上不下的关系,一起看奇怪套套,看春宫图,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
正好叶行接到一个工作电话,索性找个地方坐下开起会来,让陆菲自己去逛。等她一圈看完,买了一堆纪念品回来,他还在原地打字写邮件。
陆菲站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直到邮件发出,叶行抬起头才发现她在等,下意识道了声对不起。
陆菲笑了,也对他说:”对不起,带你来做这么无聊的事。”
叶行一时不知说什么,起身跟着她继续往前走,走出几步才解释:“不是的,我其实一直想好好逛逛阿姆斯特丹……”
陆菲走在前面,回头问:“为什么?”
她眼神晦涩,望向街边刚好经过的5D Porn电影院,以及不远处的小粉象炒饭表演。
叶行觉得有必要自证清白,只好自由发挥,说:“海商法历史上避不过去的一个地方,商业金融创新的发源地,航海发现的成果资本化和系统化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陆菲服了,说:“我还以为你会说,想当年,东兴帮的乌鸦就是在这枪杀了洪兴帮的蒋先生,还嫁祸给陈浩南,从此天下大乱。”
叶行也服了,说:“你是不是把香港电影全部看到背下来了?”
陆菲轻快走着,抛下一句:“古惑仔3,只手遮天。海上也有无聊的时候。”
叶行跟在后面,开怀笑出来。
两人继续逛,走到唐人街,天色已近黄昏。
陆菲在一家餐馆门前停下,抬头仔细看了看招牌。
那是一家很典型的海外中餐馆,装饰大红碧绿,夸张到诡异。光看外观,叶行已经预见自己受不了里面的食物和气味。
陆菲见他面露难色,损他:“只吃白人饭是吧?毛病还挺多。”
叶行回嘴:“少一只手的就不要说别人毛病多了。”
他本想克服一下,陪她进去。
陆菲倒也不勉强,只对他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找个人,马上出来。”
叶行疑惑,但也没多问,点点头,看着她推门而入。他们之间还没到什么都要打听的交情。
店堂里一股酸甜油腻的食物气味,一个讲汉语的店员过来招呼她,说:“吃饭吗?一位?”
陆菲直接开口问:“不好意思,跟您打听一个人,陆光明,大陆的陆,大放光明的光明,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在你们店里工作?”
或者,工作过。
但那店员本就不怎么热情,见她不是顾客,更加丧失对话的兴趣,在她把话说完之前就已经在摆手说:“没有没有,不认识。”
陆菲放弃得也很轻易,即刻道了谢,转身离开。
几步路走出去,她又在想,她其实应该再换一个人问问的。比如站在吧台算账的那个女人,或者收拾桌子的老人,他们看上去年长一些,一定也知道的更多。
但她没有,就这么一步步走向店门。一时间,她竟有些怀疑自己,带着一条隐隐疼痛的伤手,暴走了一天来到这里,究竟是想找到那个人,还是就为了得到一个找不到的结果。
二十多年了,按照王秀园的说法,她的父亲很可能只是一个“逃船”的黑户,又落脚到唐人街饭店这种人员流动性很大的地方,找不到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就这样吧,她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她说服了自己,而后推门出去,回到夜色初染的街头。
叶行听到声音转头看她,面孔被店里泻出的灯光照亮,像这秋夜的空气一样清冷。
而街角的coffee shop旁边聚着几个飞叶子的,一股刺鼻的气味飘散过来,她刚才都还没意识到有这么大味儿。
她快被臭吐了,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荒唐,一时又不知再到哪里去,四下望了望,开口提议:“我们找个地方,我请你喝酒吧。”
是因为想起曾经说过要请他,后来只用两听啤酒草草打发了。
叶行也记得,笑了,但还是提醒:“你不能喝酒。”
“不是吧?”陆菲跟他商量。
叶行只道:“医生交代的。”
他们之间还没到什么都要打听的交情,但至少这件事他得管着她。
第29章 六分仪
那天的阿姆斯特丹一日游就这样结束了,陆菲和叶行在那附近随便找了个地方吃了点东西,便上车返回鹿特丹。
天已经完全黑了,陆菲默默坐着,望向窗外单调的夜色,一路上除了刻意维持的几句对话,再无其他。
到了酒店,两人下了车,上楼回到各自房间。
叶行想了一万遍,要不要下楼去看看她。他能够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似乎是从走出那家中餐馆就开始了,却又觉得自己也许不应该过问。所有人都在说不要介入别人的因果,在这个世界上,只背着自己的包袱就已经足够沉重了。
他已然洗漱准备休息,但淋浴出来,却还是很快换了身衣服下楼,按响了陆菲房间的门铃。
走廊上很安静,隔门听见轻轻的脚步声,而后是更加细微的猫眼滑开的声音。
门开了,陆菲站在里面,显然也已经洗过澡,只穿着背心短裤,头发吹干了披在肩上。
她示意他进去,叶行却站在门外,让她穿好衣服出来。
“去哪儿?”她问,见他还是衬衣西装,手上提着一只黑色纸袋。
叶行说:“露台酒吧。”
“不是说不能喝酒?”陆菲笑了,“医生有没有说,喝了会怎么样?”
叶行如实回答:“酒精会扩张血管,好得慢,多疼两天。”
陆菲欣然说:“可以接受。”
即刻换了条长裤,套上一件白色衬衣,跟他走了。
时间已经不早,商务型酒店的酒吧里没几个人。他们挑了个清静的角落坐下,那里挨着露台的边沿,望出去是宽阔的马斯河,以及河对岸的城市天际线,灯光疏疏落落,没有东亚大城市的那种密集的繁华。
侍者拿了酒单过来,叶行没看,直接做主点了两份气泡水。
陆菲看他:“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