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提议:“How about a kiss?”
叶行才揽过陆菲的肩膀,侧首吻在她颊边的头发上。
陆菲笑起来,也转头望向他。
老先生就在这时揿下一张,把手机还给叶行的时候说:“What beautiful young people…”
画面中,他们笑着对视,头发和衣角随风扬起。
光线暗,没开闪光灯,两人的侧脸都有轻微的失焦,却也恰好带上了一种即兴的真实感。
叶行自己都觉得意外。
他们道谢,离开,又走路去火车站。
入夜之后,他们返回酒店,还是去他的房间,一起淋浴,亲吻,做爱。
一次做完,两人相对躺在床上,微微潮湿的皮肤贴在一起,心跳渐缓。
极致放松的时刻,叶行看着陆菲,轻声道:“今晚别再溜走了。”
陆菲笑,伸手摸摸他的脸,说:“我上惯了4/8班,三点半肯定会醒。”
叶行问:“醒了干什么?”
陆菲答:“有时候起来逛一圈,有时候听一会儿白噪音再继续睡。”
叶行说:“我不介意。”
陆菲问:“那就一起听白噪音?”
叶行说:“也可以干点别的。”
“比如?”陆菲又笑了,眼神并不清白。
“比如……”他压上去吻她,他们就这样做了第二次。
但天明醒来,叶行发现陆菲还是走了,只是给他留了点纪念,用一根领带把他的右手手腕绑在床头的立柱上。
叶行服了,摸过电话打给她,让她赶紧下来解。
陆菲在那头笑,说来了来了,已经出房间了,已经进电梯了。
走到门口才意识到没他开门,她进不去了。
两人只得切换成视频模式,她在线指导他怎么解。
中途叶行一度放弃,以为要叫酒店工作人员来帮忙开门,自己在此地几年的名声毁于一旦。
幸好终于脱困,他拖着那根皱巴巴的领带去开门,一把将门外笑作一团的人拉进来。
门关上,房间恢复黑暗,他把她按在玄关墙上。
她看着他说:“我叫你了,但你睡得挺死。”
他也看着她说:“我怀疑你给我下了药。”
她干脆承认:“嗯,下了,还要吗?”
他贴上她的嘴唇说:“要。”
他们就这样做了第三次,等到出房间又已经快中午了。
在餐厅吃午饭的时候,陆菲突然问他:“你觉得肾虚吗?”
叶行:“……”
“就是脚下发飘,双眼畏光,我感觉有点。”陆菲解释,然后摸出一副墨镜戴上。
叶行摇头笑出来,只管吃他自己的。
肾虚他是不认的,他们只是连续两天路走得多了点,早晨醒来之后又在拉起窗帘的房间里呆得太久了。
吃过午饭,两人去乌特勒支。
火车非常方便,自动售票机买票,十几二十分钟一趟。但小城市的公交班次很少,陆菲不愿意等,手受伤了又不能骑自行车,宁可走路。叶行便也奉陪。
那个下午,他们在宁静的乡野小路上走了很久,路过牧场,路过树林,途中没有遇到任何人,只听到风声和水流的声音。
目的地是个旅游景点,其实也就那样,无论建筑还是藏品都透着一股乡镇感。反倒是途中走过的那段路,叶行觉得很美,甚至相信自己一定会记得很久。
返程,他们又把那条路走了一遍,从黄昏一直走到日暮。
远近的民居陆续亮起暖色的灯光,美得好似一幅旷大又微小的画。陆菲看着那些小小的方方正正的两层楼,又开始想象里面住着些什么人,过着怎样的生活。虽然以身代入,还是让她却步。但美就是美,她也觉得自己一定会记得这里很久。
后来,天开始下小雨,他们把冲锋衣的帽子戴起来,手牵在一起都是湿的,冷的,跑进火车站的时候一身狼狈,瑟瑟发抖。
候车大厅有架公共钢琴,一个背包客正在弹《星际穿越》的主题曲。
此地大些的车站都有钢琴,路人演奏最多的就是那几首电影神曲,在叶行听来不过尔尔,陆菲却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听完了整首。
乐声在挑空的中庭回荡,玻璃幕墙凝满雨珠,望出去是夜色里星星点点朦胧的灯光,当真有种流浪在宇宙里的错觉。
有那么一会儿,叶行又一次察觉她情绪的变化,就跟那次走出唐人街中餐馆的时候一样。
他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她才回神,跟他解释:“这是我过去最喜欢的电影,在船上一个人呆在住舱里,有时候觉得太安静了,就会用笔记本电脑放着,翻来覆去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随便哪一段都能接着往下看。每次碰上有人说这部电影不好,我都得跟人吵上几句。”
她说着说着笑出来,像是自嘲。
“那现在呢?”叶行问。
陆菲只是淡淡道:“大概看得太多,就不那么喜欢了。”
一曲终了,那人离开,陆菲也抬步要走,叶行却过去坐到琴凳上。
陆菲看着他笑了,等待他的表演。
叶行也看着她,没说话,双手放到琴键上。
他弹了一首她从没听过的曲子,从旋律到风格都让她觉得陌生。但她很喜欢,仿佛看到透亮的海水漫过虚构的沙滩,白色的鹭鸟飞过虚构的桅杆。包括他触碰琴键的方式,手指洁白修长,抚摸似地,透着一种天然的自在。
她意外他会弹琴,叶行其实也觉得意外。他有段时间没有碰过钢琴,这首曲子更是长远没弹过了,原本以为自己记不得太多,只打算弹一小段,但童年苦练形成的肌肉记忆还是让他把那一整首都弹了下来。
陆菲站在那里听完,伤手的固定带让她看起来像是摸着自己的心跳。旁边还有路人驻足在听,叶行这才觉得赧然。他弹完最后一个乐句,低头离开那架钢琴,牵住陆菲的手快步去月台,赶上他们要坐的那一趟火车。
车门合上,两人相对站在门边,他这才告诉她,那首曲子是阿尔贝尼兹的《喧嚣的海滩》,他上一次完整弹奏的时候才九岁。
陆菲说:“哇哦!”
叶行说:“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让你哇哦。”
陆菲笑问:“那是为什么?”
仍旧觉得他在凡尔赛。
叶行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她说起这些,但他还是说了。在从乌特勒支回鹿特丹的火车上,他给她讲自己可笑的童年。
那个时候,他这种小孩就像买车选配一样档次分明。
圈子里的“标准配置”,必须在校成绩全优,英文口语必须达到什么什么水平,阅读评级必须多少多少分,几年级读完图书馆指导老师推荐的哪些书目,乐器当然也是必定要学会的,至少考到英皇业余最高级别。
所谓童年的每一分钟都有用,都会成为最后呈现出来的那个“标配小孩”的一部分。
他就这样为了学琴吃尽了苦头,每年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穿小西装或者蓬蓬裙,一个挨一个进行他们并不理解的假模假式的表演。
一路考到英皇八级,他当时不过小学四年级,同时还在备考英国私立学校入学测试,学业繁重。
经验丰富的钢琴老师便在所有考试曲目当中为他选了这首划水神曲,《喧嚣的海湾》。因为它最短,只有四页,其中还有很多重复的段落,背谱最简单。他就这样得到了一张评分Distinction的成绩单,终于脱离苦海。
陆菲听着他说,好像能看到九岁的他穿一身小西装,系着小领结,努力按耐住内心的不安,表情严肃,等候考试的样子。她觉得这个“标配小孩”有点可怜,又有点可爱,没忍住笑出来,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亲吻。
叶行也笑了,说:“我那时候总是问,学这个到底有什么用?大人说,你以后就知道了。原来就是为了今天。”
“觉得值吗?”陆菲看着他问。
叶行也看着她,反问:“你喜欢吗?”
陆菲点点头,说:“喜欢,《喧嚣的海湾》,我记住了,以后就最喜欢这首。”
叶行便也点点头,竟真的认为值得。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这样的人就是这么被缔造出来的,每一分钟都有用,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
以及那天夜里,他从浴室出来,看到她蜷身躺在床上,对着手机,不知第几遍看《星际穿越》,是其中男主角Cooper从超级海洋星球回到飞船之后的那一段,一晃二十三年过去了,他看着自己的孩子发来的视频录影,逐渐泪流满面。陆菲似乎也落泪了,但只是不出声地拉起T恤的衣领,擦了擦眼睛。
他觉得那不只是对一部电影的感动,但还是没问她怎么了。等他倒了一杯水过去给她,她已平静,手机上换了一段短视频。
他知道他们都对彼此展开了一点点,但就是这么一点点,或许已经足够了,再多,反而不美。
*
伤手复位三天之后,陆菲又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
叶行不禁忐忑,有点担心位移。过去的几天,两人做得确实有点多,在她买的那个什锦套装里一个个地选过去,冷感,热感,棉花糖,兰花香……都快用完了。
但X光结果出来,医生说复位很成功,确认不需要手术。
陆菲决定吃顿好的庆祝一下,虽然实际上她每顿都吃得很好,从来不会亏待自己。
饭后回到酒店,她接到华远上海公司打来的电话。各方领导,加上她,一起开了个短会,沟通了一下这次事件的处理结果。
赵川也在线上,问了问她的伤情,然后告诉她船上的情况——
接替她和汪志伟的两位船副已经先后到岗,华曦轮今夜离泊,只延误一天船期,不至于产生巨大的滞期费用。而且返程走北极航线,只需要差不多一半时间就能回到上海母港。
公司海务部的领导随后发言,对她表达了慰问,让她飞机回国之后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按照工伤处理,停工留薪。
领导又对她说,汪志伟已经被开除,适任证也会被海事局吊销,公司不会继续为他提供法律方面的支援,荷兰这里的罚金、拘留,他都得自己去应付。
陆菲听着,却没有大仇得报之感。
她其实有点猜到领导的意图,恰就是叶行对她说过的,公司不希望她回国之后继续追究这件事,因为影响不好。
果然,紧接着便轮到公关部尹总,问她对这个处理结果的态度。
过去一个多月一连串的事情,陆菲简直觉得跟尹总成了熟人,这时候再见,颇有种“怎么每次扫黄都有你”的尴尬。
她从来不擅长说什么场面话,直接表态自己回国之后不会再报案。
各方皆大欢喜,短会到此为止,就这么道别挂断了。
放下电话,陆菲怔怔片刻。
这次的事并不严重,却还是有后果的。
她的手复位成功,不需要手术,但彻底恢复还是得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