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初还在跟她玩笑,后来提出让她周五晚上过去,说这样就可以有时间陪她过一整个周末。
等她到了香港之后,他去机场接她。车子驶入西区海底隧道,他又对她道,我周六还是有个活动要参加。而后提议,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她意外,说都是你同事吧,合适吗?
他解释,不是正式的工作场合,是偏家庭日那一类的活动,很多人带家属去的。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问咱俩到这个程度了吗?
他也看了她一眼,你就说去不去吧?
她笑,点点头说,那就去吧。
而他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那时,她不曾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但现在,她看到了。
回到此刻,叶行忽然烦躁:“是的,但那又能说明什么呢?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一定会对帆船感兴趣,你跟马力姐一定谈得来,你们应该认识一下,所以才这么安排的。”
陆菲看着他,却很平静:“本来确实不能说明什么。我只是想跟你谈谈,问问你到底怎么回事。但是谢谢你,告诉了我真正的原因。”
叶行再次闭了闭眼睛,深深呼吸一次。他总是以为自己很聪明,能够立刻想明白一件事的前因后果。直到这一天,这一刻,他发现其实只是自作聪明罢了。
而陆菲心里只觉好笑,当她那么真挚地想要来香港看他,忐忑地掂量着两人之间的关系,他其实只是在想,怎么才能把她物尽其用。
叶行像是能感觉到她的念头,再次试图解释:“我没有对你说过任何一句假话,也没做过任何伤害你的事,就算有些事有其他的原因,但也不影响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完全可以分开来看……”
陆菲哂笑,打断他道:“是,你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假话,你只是告诉我一部分,保留另一部分,这样就不是欺骗了。你也没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虽然你完全有能力这样做,谢谢你手下留情。
“至于感情,到底是真的,还是你在努力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更合理呢?你一直在跟我说,你只是一开始另有所图,这部分有其他的考量,那部分有其他的考量,但剩下的都是真的,你自己能确定吗?你还分得清吗?”
不知道哪一句戳到叶行的痛处,又或者只是因为他太累了,忽然之间,他再一次经历那种崩断的感觉,不管不顾地想要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你要我怎么跟你说呢?说我处心积虑往上爬,想要得到我不配得到的东西?说我是……”
但陆菲并不想听这样的辩解,打断他道:“你不用告诉我,每个人都只需要为自己负责,不用替自己做的事解释什么。这其实就是个误会,你误会我听到你跟别人说话,也让我知道我误会你了。没关系的,其实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可能,你这几个月飞来飞去,新加坡,荷兰,上海,床上床下地忙,也是辛苦了。”
她言辞刻薄,语气带着讥诮,却把自己说得想哭,指尖扣进袖口,拼命忍住了。
叶行也真的被刺痛,捉住她话里的一句反问:“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可能?其实是你先怀疑这段感情吧?或者说你从来没相信过我,我们在一起之后,你真的有考虑过以后吗?还是只想趁休假随便找个人玩一下呢?!”
这一问把陆菲的忍耐推到了极限,她忽然感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伸手开了车门要走。
叶行猛地探身过去,拉上副驾那扇门,手收回来将她搂紧,说:“别,陆菲你别这样……”
他埋头在她肩上,声音暗哑,语气近乎哀求。
只这一句,便让陆菲也觉得心里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但她还是努力平静下来,推开他,向他保证:“你放心,我今天走了,也不会破坏你的计划的。你想立这个人设,尽管继续,反正离得这么远,根本没几个人真的知道我是谁。你想怎么说,只要对我没实际的影响,我都无所谓。”
“陆菲……”叶行还是抓着她的手臂。
她试图掰开他的手,用通知一样的语气对他说:“你在这里还有事,不用管我。我现在下车,去酒店拿东西,然后回上海。你不要跟着我,也不要联系我。”
“陆菲……”叶行不松手,已经分不清是在单纯叫她的名字,还是念出他们之间的那个安全词,想要结束此刻的痛苦。
奇怪的是,她尽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忽然停止所有动作,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结束了,叶律师,结束了。”
再一次地,他似是被她的意念遥控,终于松开她的手臂,就那么看着她打开车门,下了车,重新关上门,然后转身朝停车场的电梯走过去。
他颓然靠到椅背上,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车里,其实早已经看不到她的背影了,但还是没有动。
不是不想,是不能。
那一刻,他再次经历了曾经有过一次的濒死的感觉。
这一次没有了初次的慌张,他体会得更清楚。那其实并非剧烈的绞痛,更像是压迫,闷胀,紧缩,像胸口压了一块重物,或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每一次呼吸都是徒劳的,感觉不到一丝空气被泵进身体里。他逐渐窒息,神思抽离,以为自己要死了,忽然又觉得这样也很好,就此放弃了一切抵抗。
但结果,却还是没能让他如愿。
一秒钟,或者一世纪之后,他重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却又不得不俯身下去,忍过那一阵贯彻肺腑的痛楚。
*
陆菲回到酒店,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改签机票,打车去机场。
最初那阵情绪过后,她木然地做着这一切,发现剩下的感觉其实并不是愤怒,而是果然如此。不是说叶行果然就是这样的人,而是她,果然只能遇到这样的事。
一直等到上了飞机,她跟空乘要了毯子,戴上眼罩,本打算假装睡觉,遮住眼睛,好让自己放松地哭上一会儿,结果却还真睡着了。
梦境里的光线温暖明亮,她变得很小很小,大概才两三岁的样子,又一次见到陆光明。
她不确定已经多久没见过他了,甚至根本不记得他的样子。他对她来说,其实就是个陌生人,或者一个象征性的东西,既然别的小朋友都有,那她也应该有。
于是,她的小手牵住他的大手,与他坐在相对的两张凳子上,带着面对陌生人的忐忑,却还是努力地跟他说话。
她指着一边膝盖告诉他:“这是我摔跤蹭破的。”
又指着另一边膝盖说:“这是一颗痣。”
说完那句话,视角变换,孩子望向对面的大人。
遗憾的是,梦境外的她也已经完全想不起他的样子了。所以哪怕做梦,面对的也只是一张模糊的男人的脸,但她记得他笑了,把她抱在膝上,摸摸她的头。
她意外自己记得如此久远的时刻,又或者这只是另一场她的想象吧?
她其实并不反感谎言,她自己也会对自己撒谎。有谎言在,世界会变得美好了许多,哪怕只是暂时的,哪怕失望终究还是会到来。
没有人会喜欢你这样的怪人,她再一次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并且补上下半句,如果有,那只是你的想象。
失望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她早就经历过许多许多次了,但为什么还是那么痛呢?
第49章 去旧纳新
陆菲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复查。
骨科医生又让她拍了一张X光片,看过影像,说她受伤的手腕已经达到了骨性愈合的标准。
而后再做检测,确认她的腕关节屈、伸、偏斜角度也都恢复到了接近健侧的水平。
最后问她刮风下雨有没有感觉,频繁用手会不会不舒服,陆菲一概说没有。
但医生总归保险起见,算了算日子,还是建议她继续复健半个月,凑满伤筋动骨那一百天。
陆菲平常买东西都懒得凑满减,这时候自然要跟医生讨价还价,到底还是开了一张骨折后康复的诊断书出来。
离开医院,她便拿着这张纸,去了华远航运的船员管理部,要求立刻销假,尽快给她派船。
然而,负责船员调配的主管看着诊断书上“日常生活无障碍,大部分关节活动度恢复”的结论,还是犹豫不决。
毕竟船上驾驶员的工作不能完全算轻体力劳动,要爬上爬下做各种检查,有时候还得干水手的活儿。而且,人家工作这么些年,真没见过她这种工伤假都不愿意休满,非得提前上班的。
陆菲又跟主管讨价还价,说:“就算您现在给我排船,真轮到上船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那时候我肯定好透了,不是吗?”
主管想想倒也对,便让她回去等消息,把她打发走了。
那天之后,陆菲便开始加紧锻炼。
医生教的复健动作,她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现在支具也不用戴了,白天去航校体育馆找人打乒乓球,晚上来“海上调酒师”摇鸡尾酒。
她自己感觉良好,反倒是于凯看得心惊肉跳,就怕她哪个动作劲使得不对,嘎吧一声,从头再来一遭。
就这么过了几天,陆菲突然收到陆无涯的消息,叫她去天后宫。
她还以为老人出了什么事情,匆匆赶到那里,才发现啥事没有。只是陆无涯主动提出要去洗澡,还是让她觉得有点蹊跷。
直到两人从浴场洗完回来,陆无涯带她去道院的斋堂,请她吃了一碗素面,祝她身心皆安,岁岁常新。
陆菲这才想起来,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所以,就连洗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每年生日,道长都会给她画一枚长寿符,而画符箓之前是需要沐浴更衣的。
那道符的全名,叫作“先天即济长生真符”。
起笔的时候,要运水火会结祖炁,绘制符首,同时念诵 “混元一气,明满太虚,天地之根,万有之气,生育万物,乘秉化形”。
然后出笔,依次画出北斗九皇、南斗六星,接着绘制 “长生” 二字,再画天官注寿令、地官养护令、水官滋命令,三官宝诰结成。
一边画,一边还得将自己的意念和精神力量注入到符咒中,心中想着延寿祛病的美好愿望。
最后诵经加持,加盖法印,增强符咒的力量。
陆菲其实不是个相信鬼神的人,但她一直觉得这些仪式形成的初衷都只是出于一种美好质朴的愿望,甚至有种可可爱爱的认真。
但仪式发展到后来,也会有一些奇怪的操作,比如这长生符最正宗的用法,是在生日当天化水饮用,也就是把画好的符纸烧了,灰烬兑水让寿星喝下去。据说一年来这么一次,就能祈福延寿。
所幸过去大多数时候,她过生日都在海上,陆无涯走的是另一种受符者不在身边的流程,面朝北方,将符水倒在地上,实现远距离赐福。
这一回,真人就在天后宫,陆菲以为自己大概要喝符水了,陆无涯却又一次为她移风易俗,还是让她叠好了装在手机壳里,随身携带即可。
平安,长生,这下她的手机壳子里存着两枚符箓,自觉似有金光护体,出门横行无阻。
离开天后宫,陆菲又收到于凯的消息,说有点事来不及,让她帮忙去学校接于晴朗。
陆菲欣然答应,早早到了小学门口,站在一群外婆外公爷爷奶奶中间,等着老师带路队出来。
不多时便看见于晴朗跟着班级的队伍走出校门,小小一个人,背着个大书包,在学校疯了一整天,脸红扑扑的,辫子散了,校服外套脱下来顶在头上。
于晴朗也看到她了,在那里垫着脚使劲跟她挥手,老师一说解散,就朝她跑过来,喊:“妈咪!”
旁边小朋友叽叽喳喳:
“于晴朗,这是你妈妈呀?”
“于晴朗,你妈妈好高呀!”
于晴朗牵住陆菲的手,向同学显摆:“我妈咪是船长,开很大的船,穿过太平洋去外国的那种。所以她有的时候不能来接我,只有把船开回来,才会来接我。”
小孩们惊叹:“哇!”
陆菲只是笑,一直等到两人走远了,才俯下身手拢在嘴边,偷偷跟于晴朗说:“我不是船长。”
于晴朗学她的动作,也偷偷跟她说:“以后就是啦,他们又不知道。”
陆菲搞不懂身高才一米二的于晴朗为什么也要俯身说话,只是觉得她好可爱啊。
结果没走几步,小可爱又提要求,指着街边的便利店说:“爸爸来接我的时候,会在这里给我买零食。”
陆菲自觉上套,带她进去,让她随便挑。
于晴朗直奔冷柜,趴在玻璃门上回头问:“我想吃冰激凌可以吗?”
陆菲跟她商量:“现在还吃冰激凌太冷了吧,你要是咳嗽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