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
但他觉得她其实是冷的,让他很想再像从前一样,脱下自己的外套,把她整个包起来。
只可惜,他们离得太远了。
不知何处响起一阵呼哨,他隔着挡风玻璃,看到一线金红蹿上天空,绽开一朵小小的焰火,隔着层层叠叠的房屋和树林,只剩下细碎的光屑在夜空里短暂停留,像是被风吹散的火星。
紧接着又有零星的鞭炮声传来,也离得挺远,声音飘到耳边时已经变得断断续续,更衬得周围寥落冷清。时间在冬夜的空气里慢慢流淌,所有该有的热闹都只是遥远的背景。
但手机就在这时候震动起来,他看到屏幕上的她的名字,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怔了怔才接了,他说:“陆菲……”
自认态度诚恳,姿态放到最低。
却没想到对面开口直接问:“你过年没别的地方可以去吗?”
叶行噎了噎,也直接回:“没有。”
那边也噎了噎,换了一种更礼貌疏远的方式说:“谢谢你替我去看道长,但是没有用。”
叶行也以同样礼貌疏远的方式问:“什么没用?”
对面回答:“结束了。我跟你说过的。”
叶行努力克制,语气不变地说:“是我自己想去的,我没想做什么,没有目的。”
“真的吗?”她反问。
有那么一会儿,他没说话,似乎听到她轻轻的叹息声,却难以分辨她此刻的情绪,是单纯的厌烦,还是有哪怕一点点的在意?
“假的。”他突然脱口而出,终于诚实地回答,“我来过很多次了,我想遇到你。”
对面也忽然静下来,许久没说话,只有遥远的风声格外清晰。
他不顾后果地说下去:“你那天走了之后,我再难受再崩溃都没纠缠过你。我也不会过分打扰道长,不要连这一点点都不给我,好吗?”
如果面对面,这些话他根本说不出口。或许是因为距离,因为黑暗,他看不到对方,也看不到自己,就像是蒙着眼睛。
香港、伦敦、纽约飞了一圈,刚演完那么大的一场戏,这是他久违了的真挚的时刻,他吐露出口的每个字千真万确,虽然她不相信。
这念头忽然而至,他莫名其妙地哭了,眼泪就这么静静地顺着面颊流下来,是二十多年都未曾发生过的事情。
“遇到又怎么样呢?”她隔了很久才问。
那语气仍旧冷淡,他仍旧不知道她此刻的表情,直觉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过了头。
他伸手抹去泪水,开口发出的却是轻轻的笑声,不太认真地说:“要是遇到了,就一起吃顿饭,坐下聊聊天。”
那边静静的,她没说话,还是只有风声。
远在南海的一条船上,陆菲靠在船舷,同样抹去泪水。
短短一通电话搞得她百转千回,起初很想问,你以为我不难受吗?但终于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不想让他知道,他还是能引起她情绪的波动,虽然他真的引起了她的情绪波动。
她也想对他说,连这样简单的几句话,我都没办法完全相信你,你让我怎么跟你继续呢?
但她又对自己道,我不想纠缠这些了,再翻旧帐,搞得好像还没结束似的。
就这么想着,又听到他反问:“不是你说的吗?就算分手了,也可以做朋友的。还是说我有什么特别,只有我不行?”
终于,她也笑了,是轻轻的哼笑了一声,说:“你在上海待几天啊?要是赶得上,我请你吃饭,算是感谢你替我看望道长。”
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见见吧,让他知道他没什么特别。
第54章 五对五
吃饭的日子定在年初三。
叶行收到陆菲发来的餐厅定位,是航校旁边的哈尔滨烧烤,以及一句:另外还有几个朋友,一起聚一聚。
他略感失望,回:你就这么请我吃饭?
陆菲并不解释,只是问:那你去吗?
叶行只能说:去。
他本以为会看到她华远的那几个同事,雷丽,王美娜,说不定还有于凯。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是完全陌生的另一波新面孔。
陆菲给他介绍,说都是这次出海认识的,有船员,也有科考团队里那几个海洋大学的学生。
科考船跟商船不一样,每个航次都是项目制。一趟任务完成,船上人惯例要一起吃顿饭。只是这次钟灵号因为设备故障耽误了返航的时间,又刚好赶上春节假期,大家都着急回家,一时散去各地,这顿饭没能吃成。只有他们几个在上海的,小规模地聚一聚。
十来个人,坐一张长桌。桌上食物热辣丰盛,炭烤全羊,三丝爆豆,东北蘸酱菜,啤酒小龙虾。聊得也是热火朝天,全程嘻嘻哈哈。
叶行吃不了什么,也几乎插不上话,就这么坐在旁边,听着他们从晕船聊到紫外线过敏,从拖网采样聊到实验室跑数据。
吃到一半,有人开始打视频,去给钟灵号上的其他船员和科考队员们拜年。
大多只是几句“新年好”就结束了,唯独大副孙伟话多,干脆让人家把手机架在桌子中间,他远程参会,就这么聊上了。
孙伟跟陆菲讲:“李船觉得你行,给你实习评语写得特别好。”
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他手挡着嘴,跟说什么秘密似的。
陆菲尴尬笑问:“你怎么知道的?”
孙伟说:“其实是我写的,他就签个字,我怎么会不知道?”
众人大笑。
孙伟接着授她秘辛,说:“你经过这个航次,DP初级证到手,还有了经验,以后再找科考船上的工作就容易了。”
陆菲听着挺高兴,却也知道这只是万事开头的第一步。
DP初级证是真的太初级了,需要再积累180天,拿到二级证之后,才能算是个真正持证上岗的DP操作员。而后继续180天,通过三级认证,才能成为刘浩那样的独立负责DPO。
但孙伟的话也有其道理,眼下能够兼任DPO的驾驶员非常受科考船欢迎,尤其像极地冰区这种时间长、强度大的任务,最需要身兼多职的船员。
她走出了这第一步,便有了更多上科考船的机会。
叶行也在旁边听着,看出这人话痨,适时提问,科考船一般都跑哪些地方?一个航次多久?休假怎么休?
孙伟其实根本弄不清他是谁,但还是打开话匣,一条条给他解释。
近的有渤海、黄海、东海、南海,及各大河入海口,远的有全球各大洋。
航次的长短也没有固定标准,取决于科考任务的不同,短则一周,长则六个月,有些跨洋综合航次时长甚至接近一年,出去一趟回来,连自家孩子都不认识了。
说到这儿,孙伟怕陆菲打退堂鼓,赶紧特别说明,其实最多的还是一到三个月的短期航次,那种海上漂一年的大活儿非常少见,而且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上的。
而后,他又开始想当年,说起自己刚从航校毕业那会儿,也是在商船上实习,虽然薪水高一点,住舱大一点,停靠港口还能下船玩个一天半天,买点土特产,当个代购什么的。但两下里相比,还是觉得咱们科考船的氛围好!
商船就好像一条生产流水线,在一个港口卸完货,马上装上新货,驶向下一个港口。船员换班也是接力赛,一个合同期内,连续不断地工作,整一个海上快递员。休假结束之后,不一定能上哪艘船,也不一定遇上哪些人,同事换得比走马灯都快。
但是科考船不一样,每次出海都有明确的开始和结束。任务完成之后返港,船停泊维护,船员也集中休假。下次再安排出海,很可能遇上的是同一批人,互相之间都熟,关系也融洽,正经是个海上大家庭。
“那还挺好的。”叶行道。
陆菲看了他一眼。
叶行觉得这眼神似曾相识,忽然想起几个月之前,她对谭棋说,你管得着吗?好像也是这个表情。
但这一次,陆菲没说什么,专心想着自己的事情。
虽然孙伟跟说相声似的,却也真的说出了她对商船的感觉,工作好似流水线,同事换得像走马灯。时间久了,感觉什么都是暂时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永远那么浅。
但这样真的不好吗?她不确定。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追求的就是这份孤独和陌生感。
就这么聊着,孙伟被老婆叫去弄孩子,匆匆道别挂断了视频。
这头聊完了科考船上的事,又听着海洋大学的小科学家们聊学校的事情。他们还有一周才开学,正凑着人头,约第二天学校操场上踢球。
叶行听见,忽然说了一句:“你也还欠我一场球呢。”
陆菲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我欠你什么?”
叶行才不管,举手握拳,提醒她两人之间的约定。
陆菲笑笑,点点头,说:“那要不就明天?”
省得没完没了。
她即刻问乐言能不能参加。
乐言他们一起玩的本就有男有女,在船上就邀请过她几次,她一直没确定,这时候听说她要来,欣然应下,说:“刚好凑十个人踢五对五,每队两个女生。”
叶行听他们这么说,却又觉得不妥,转头问陆菲:“你手好了?”
陆菲玩笑:“快半年了都,再不好我领残疾证去了。”
叶行不能再说什么,桌上食物也已经打扫得差不多,饭钱AA制,陆菲付了两份,请客就这么结束了。
一行人出了哈尔滨烧烤,叶行提出送陆菲回家,陆菲直接说不用。
但这地方离她住的小区太近了,两人说着话往前走了一段,眼看已经到了门口。
陆菲不想再让他跟着,停下脚步,客气与他道别,还说了声:“招待不周。”
叶行看着她笑了,说:“挺好的,让我知道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是实话。
虽然这顿饭没能像他想象的那样进行,他也明白她的用意,既然他要跟她要做朋友,就真的只是做朋友,同时也让他知道,他们有多么不同,她现在过着跟他完全无关的丰富多彩的生活。
但饭局结束,踢球的局又约好了,他还有希望。
陆菲也看着他,不禁有些佩服,明明是个性子孤冷的人,却什么场子都能融进去,什么话都能圆上,真能装。
不知是不是因为吃饭的时候喝了点啤酒,她一时头脑发热地说:“是,不像我,对你一无所知。每次问起来,你就说很无聊,没什么可以好奇的……”
话说出口,她就觉得自己过线了,果断闭上嘴巴。
所幸叶行也意外她会突然这么讲,站在那里一时无言。
他一直自以为对她很好,直到此刻回想,惊觉确实如他所说,他告诉她的那么少。
但是,要他怎么说呢?
他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哪些可以说,哪些不可以?有些事如果告诉她了,她又会怎么看待他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