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想起她在派出所等候室里说的那一句“谁打的你”,她当时真的气得要死,一副暴起替他出头的架势,就像此刻的她,也一样想为当年七岁的他打抱不平。
只这一个念头,他便释然了,收紧抱着她的手臂,深深呼吸一次,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还有,我去看过病了。”他又道,找出精神科医生的邮件,给她看诊断书。
她看着,笑出来。
她是真的担心过他,这时候放了心,玩笑说:“你还怪听话的。”
其实记得当时的场景,她以为他会生气,被彻底地冒犯了,再也不回头。
他却也回忆着说:“刚约我踢完一场球,散发完魅力,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她提醒:“喂!是你非要跟我踢球的!”
他说:“反正没有用。”
她问:“什么没用?”
他说:“你把我踢输了又怎么样,你知道自己穿球衣和小腿袜什么样吗?”
她反问:“什么样?我穿小腿袜只是因为三月份还挺冷的,不能穿短袜……”
他却没解释,手顺着她的身体一路探下去,抚摸她的腿,握住她的脚踝,把她膝盖曲起,压到她身上。
她笑起来,躲他,说:“你腿也挺好看,看你自己吧。”
他却说:“夸男的腿好看不是什么好话,我会好好练腿的。”
两个人很幼稚地做着这一切,把那点睡意都搞没了。
她于是也去找手机,给他看自己的线上咨询记录。
原本只是当个笑话讲,29块钱的一问一答。
他看着,却想起她看过几百遍的《星际穿越》,以及在那次采访中说过的话,本来以为只是随口编的故事,原来确实是编的,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千真万确。
他忽然有种心碎的感觉,再一次将她拢进怀里,手臂在她背后收拢,紧紧抱着她。像是想把所有的确定的爱和归属感都给她,把她所有的失望和漂泊都赶走。只是他这样一个人,真的可以做到吗?
她却觉得已经足够了,在黑暗中再一次地吻他,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投入。
或许因为床总是发出吱呀声,又或者房间里只剩下一个套了,他们刻意控制着动作,把这一场做得格外温柔绵长,体会每一个柔软濡湿的吻,轻轻地吮吸的感觉,心脏在搏动。彼此的喘息混杂着窗外密密的雨声,他们仿佛身在一个潮湿无尽的荒原,整个世界只剩下两个人。
第60章 先上船!
一夜好梦,零零碎碎,顺序颠倒,不成逻辑,只有做梦的人知道是什么。
梦里有那套对着熨波州的房子,有蓝天下帆船鼓胀的白帆,有荷兰的乡间小路、夏夜的织女星,灯塔和海滩,有新加坡码头高耸的氙气灯,有葵芳山上望下去的夜景,甚至还有她调过的那一杯“台风”,以及那天夜里,她对他说,我不上岸,是因为地太大,路太长,人太美。还有那句话之后的亲吻,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
直到天亮,陆菲蓦然醒转。
雨已经停了,日光透过窗帘浅浅地照亮小旅馆房间里简白的天花板,她仍旧可以感觉到那种莫可名状的强烈的幸福感,但也有宿醉带来的轻微恶心和头痛,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无可挽回地随着梦境渐渐消散。
她看了看时间,叫醒叶行,让他赶紧穿衣服回自己房间去。周卓就在隔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起来了。可叶行偏偏不睁眼,慢慢伸着懒腰,卷着被子翻身过来抱住她。她忍不住笑,好不容易把他哄走了,全程表现得很自然,心里其实慌得要命。
昨晚的记忆纷至沓来,他们说了许多许多的话,比以往任何一次交谈都更深入。她一句句地搜寻,检索,确定没有承诺,还好还好。
等到三人都起来,又去旅馆旁边的小吃店吃早餐,她表现得还是跟之前一样,称呼周卓“周律师”,称呼叶行“叶律师”,客客气气。
但也有一点不同。前一天,是叶行催她走,现在却是她自己急着要走了。
所幸,本地的事情已经暂告段落。调取证据的申请上去,光是排查那些监控视频至少就得花上几天。他们得等警方完成进一步的调查,得出结论之后,才能再走下一步。
叶行在香港有工作,不可能长时间耽搁在这个案子上,之后的流程仍旧得由周卓负责。但外援还是有的,他让周卓放心,遇到问题随时联系。
三个人于是一起离开P县,先坐城际动车到福州。叶行再从那里飞香港,陆菲和周卓转高铁去上海。
火车停靠福州站,叶行下了车,才给陆菲发来一条消息:等我回上海,我们好好谈谈。
陆菲看着,回:好。
直到这时候,她才确定,他其实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气氛微妙的不同。
但这就是叶行好的地方,他从来不是那种步步紧逼的性格。他也知道他们都要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把自己的问题解决好。
他的问题,她不太懂,可想而知又是那种复杂的尔虞我诈。而她的,其实很简单。
她再一次地想,我不上岸,是因为地太大,路太长,人太美。
恰如1900为什么不离开那艘船?她完全感同身受。
船是他安全感的来源,而陆地反倒是陌生的存在,未知的环境会给他带来彻底的失控感。
可以说是因为他没有父母或者亲人,没有出生证明,没有国籍,没有身份。
但这些其实都是能被解决的。
他始终迈不出踏上陆地的脚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岸上的世界宏大而杂乱。金钱,名利,更深的人际关系,更多无休无止的琐事,像是一种过载,让他焦虑,甚至感到窒息。
他无从下手,他面对不了,他不敢。
所以哪怕已经走到舷梯的一半,他还是转身折返,又回到船上去了。
她并不觉得叶行会催她上岸,上岸在此处其实是另一种意义的象征——与另一个人建立更深的联结,开始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她说不太好,因为人是没办法描述自己完全不理解的东西的。但她也知道,如果两个人要长久地认真地在一起,那生活肯定不会是原本的样子了。
她原本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自从王秀园二婚有了家庭,就不跟她同住了。那套拆迁分的房子只她一个人在住着,她每年出海大半年,每次回来打扫卫生都像是开荒保洁。有时候发现屋角漏水,有时候发现窗玻璃破了,积了一地的水渍、落叶、灰尘,也不知是过年的时候被邻居家的鞭炮崩的,还是台风吹的。还有一次,她临上船之前忘记清空冰箱,等回来之后打开一看,里面像个生化武器培养皿,实验室里都养不出这么好的菌群。
她还有辆小电驴,车座被野猫挠了,轮胎老化漏气到干瘪,还有电池太久没充电,怎么都充不进了,推到外面店里修理,店老板一看,说:嚯,你这是哪儿捡的?
叶行看到这些会说什么?
你就住这里?
你怎么连驾照都没有?
他会知道她把岸上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还会有更多这样意外的发问。
他们好像对彼此了解得很深,但其实只认识了不到一年,分分合合,聚聚散散,极其短暂地相处过。如果要继续,以后还会有更多需要袒露的真实,需要解释的为什么。
诚然,他是最懂得岸上规则的人,有能力帮她解决所有麻烦。就像他曾经对她说,你会没事的,然后打一通电话,便解决万难。
但她也知道,这不是成年人和成年人相处的正常模式。如果要继续,两个人要长久地认真地在一起,那生活肯定不会是原本的样子了。
这念头让她有些焦虑,甚至想逃,反正只要先走一步,就不会成为被留下的那个。
她一直自以为勇敢,但其实她也是很怂的。
火车到了上海,陆菲告别周卓,回到家里。
当晚等到雷丽下班回来,两人便一起跟王美娜打了个视频电话,讲了讲案子的情况。
陆菲觉得自己得为周卓尽点力,期间刻意提到他的功劳,并且大加赞赏。
王美娜听着,有些意外,神色之间又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只是不曾说出来,很快便找了其他话题扯开去了。
陆菲要讲这个案子怎么办,自然避不开提到叶行。
王美娜当然不会觉得周卓有这本事请动这位前老板,看住陆菲,笑道:“其实这案子还是多亏了我们老大吧。”
陆菲是想要搪塞过去的,却不知为什么笑了。
这下王美娜更确定了,说:“有种人就是分手了不能再见面的,一见就会复合。”
陆菲自嘲:“听着怎么像孽缘呢?”
王美娜说:“这明明就是生理性喜欢,怎么到你这儿成孽缘了?”
雷丽提醒:“你俩见面是为了法律援助,简直正得发昏,正得好像上班,哪里孽缘了?”
陆菲反问:“上班有意思吗?”
雷丽没辙了,说:“那你到底要哪样?”
陆菲又怅然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啊。
静了静才问:“如果我不上岸,真的可以这么交往下去吗?”
王美娜反问:“船上哪个男的没老婆?”
陆菲懂她意思,说:“但是有些事就是没办法性别倒转,有女船员这样成功过吗?”
雷丽也反问:“谈恋爱会分手,结婚会离婚,什么叫成功?”
王美娜提醒:“你别忘了,你自己跟我讲的,不到那个环境里,你永远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别管这么多,先上船啊!”
一模一样的一句话,她又还给她了。
这场面甚至让陆菲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她刚刚得到上船实习的机会,找雷丽问船上是怎么回事。
经年之后,时光流转,她们又一次坐在一起聊着,回到岸上又是怎么回捋走事。
雷丽像是也想到了从前,以及此刻缺席的那个人,忽然开口说:“有件事告诉你们,罗杰在港口当引航员。”
“什么?!”
“什么?!”
她平平淡淡地说出来,引起手机屏幕内外两个人的震惊,但她还是平平淡淡地点点头。
“啥时候的事情?”陆菲问。
雷丽说:“挺久了,小半年了吧。”
陆菲又问:“那就是他辞职之后咯,他没去MSC?”
雷丽摇摇头,显而易见。
陆菲狐疑,说:“你知道多久了?”
雷丽回答:“也有几个月了吧。”
陆菲说:“那你现在才说出来?”
雷丽说:“你们都在船上呀。”
陆菲说:“我中间回来过的。”
王美娜说:“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