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好好请你吃一顿的。”赵诺说道, “周末去你家看了房,感觉自己占了个大便宜。”
“不用谢我, 我还想谢你呢, ”李莉说, “这房子我拜托给我哥很久了, 是他在全权代理。我的活动范围都在宁江区, 我家住那边, 公司也在那边, 几乎不会来高新区。我很早以前就跟他说, 楼上楼下这么近, 你可以双周住楼上、单周住楼下,给12楼也添点人气、吸吸甲醛,实在不行租出去也行,但他压根没管着事儿。实在要谢,你谢他也行。”
赵诺笑道:“他那么忙,自己家一周都住不了几天,你让他还分单双周住,确实为难了他。”
“是的,”李莉应诺道,“他确实挺忙的。创业的辛苦我是知道的,因为我也是白手起家,那些心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前两年基本是脚不沾地。”
赵诺说:“我毕业就进了盛辉,每天坐班的人大抵是真的难切身体会。”
李莉:“比较没有意义。每个人的工作各有各的难。我哥跟你说过他的事吗?”
“工作的事?没有。我也是今年才回到远江市。周嘉渝搬离电磁所之后,我们现实中的见面机会很少,特别是我在木安市工作后就更少了。难得见面一次,我们也不怎么谈论工作。当然,他做老板、我是职员,我们确实也没有什么可谈的。”
“哈哈,此言差矣,”李莉摇头道,“周嘉渝的老板也没有那么好当的。他狼狈的时候你知道吗?”
赵诺说:“不知道。”
李莉道:“我哥当初回国斗志昂扬,很看好国内的光伏市场,立了雄心壮志要大干一番。那时候光伏才起步,市场一片空白,但没几个人懂啊。我舅舅就说要不我给你安排先在我们公司上上班,过渡一下。我舅毕竟是做电磁相关的,我虽然不懂,但是他至少能给我哥提供点人脉。我哥也清高的,不愿意,拉了他那个合伙人高铭一起弄。我印象中至少有两年时间,他要么在出差,要么就睡在办公室——他那个时候还没有自己的品牌,主要是做代理,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见得到他一面。”
赵诺吃饭的速度慢下来:“周嘉渝这么拼啊。”
“我哥的性格你肯定也知道的,”李莉继续道,“他是那种骨子里倔,不会表在明面上,但是认定了就不会回头。那两年他吃了些苦,但也赚了点钱,这个时候有个机会可以收购一个厂,我哥一直很想做自己的品牌,就动了收购的心思。公司的钱不够,他就把之前我舅给他买的房给抵押了,加上高铭的钱,一起去办了收购,但是出问题了。”
赵诺想起周嘉渝跟她提过“别人只看得到你吃肉、看不到你喝粥”,于是问道:“怎么了?”
李莉说:“说起来也是经验不足。背调虽然也做了,但是对方厂里有很多影子债务,十环套八环的东西,钱掉进去一点水花都没有。”
赵诺说:“骗钱?”
“差不多就这意思吧。”
“那……那没办法拿回来吗?”
“报警了也立案了,现在官司还在打呢。”
赵诺说:“怪不得周嘉渝曾经跟我说,他也被人骗过。”
“他跟你说过?”
“他也就提了一嘴,没有细说。”
李莉道:“没细说也正常,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你想想他没日没夜创立这个公司,当时也是属于远江市光伏起步最早的公司了,一夜之间濒临破产,个人欠了巨债,投资人也撤了资,这个打击是相当大的。那大半年他非常憔悴、甚至可以用枯槁来形容。他本来是在外面租房的,但是经济状况出了问题,他没钱租房只好搬回去,那个时候我舅舅舅妈才知道我哥创业出问题了。”
“那后来呢?”
“后来就是扛过来了嘛。人变扎实了、姿态也放低了。之前不屑于我舅给他介绍的人脉,后来就特别虚心地向人请教。人的韧性是很大的,钱没听到声响,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想了办法把那个厂里的物资留了下来,自己从头开始干。你知道我哥很聪明的,再怎么说也是国外高材生,路子选对了,后来公司发展就特别顺利,直到你现在看到的规模。”
赵诺说:“他……确实挺厉害的。”
“哈哈,我是三言两句乱讲故事,”李莉笑道,“三言两句讲这么些年的事,他要是知道,说不定会怪我背后破坏他形象呢。”
赵诺按下心中微荡的情绪,面上只表露出一点惊讶:“他从来没和我……们这些朋友提起过,今天听你说起,我感到有点愧疚。”
“那可不必,”李莉说,“路都是他自己选的。那段时间他特别爱发一些深沉的文字,你注意到过吗?”
“没有,”赵诺忍笑道,“他好像不玩儿朋友圈的吧。十年都不见他发一个。”
李莉说:“我记错了?哈哈,也不是很确定,毕竟也好几年前的事了。就是因为他不发,我才记得的。”
“是吗?我真没注意。”赵诺说着就拿出手机打算翻阅周嘉渝的朋友圈。李莉又说:“可能他也觉得无趣删了,没啥看头。对了,”她忽然提醒赵诺,“你们是几点上班来着,我和你聊天是不是耽搁你了?”
赵诺看时间,13点15,说:“是得走了,我们1点半上班,下午还有个会。”
李莉说:“那走吧。”
两人起身,赵诺将手机放进包里,抬起头,见对面李莉正端详着她。
“怎么了?”赵诺问。
李莉道:“我这是事业病犯了,见个人都会盯着人的脸看。我本想说你要是想做点啥医美项目,来我们店里直接找我就行,但我看你这脸好像也没啥需要。咱自己人也不说虚的,要是工作特别疲惫的时候,来店里打点水光针倒是可以。”
赵诺大笑道:“好好好,就当你是在夸奖我。回头我有需要一定来找你这位专业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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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公司赵诺便被抓去开会,开完会又忙着赶材料,一个下午忙得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中途李来鹏过来问赵诺智美公司的事儿,赵诺正巧和他说了上午李莉来看了项目。
李来鹏道:“售楼处还没有造好,但是IKF项目关注度挺高,后面陆陆续续会有商家来看项目,你记得列个表,仔细一些。”
赵诺说:“好。”
李来鹏:“周五我们要去木安市一趟。你准备一下汇报材料。”
赵诺说:“这周五?”
李来鹏:“我之前和你说过,IKF项目的汇报。”
赵诺:“还有谁?”
“就我和你。”
说完李来鹏就走了。赵诺没说什么,坐回工位,心里慢慢笼罩上来一片阴影。她并非排斥去总部汇报,她只是不想和李来鹏去。
而且是单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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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她有些心烦意乱地听着广播。
六点档的广播节目叫“都市晚高峰”,一般都是听众投稿讲故事,让节目帮着打电话解决问题。赵诺只听到节目后半段,大概是一对初恋情人在分开在多年后重逢,男方女方都已经是结婚离婚带着小孩的状态。两人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决定珍惜时光重新在一起。收音机里的男声真切动情,女人在那头听得泣不能言。末了,节目组放了一首□□的民谣,主持人说这歌叫《郭源潮》。
赵诺听着这胖子在歌里唱:你我山前没相见 山后别相逢……
这歌也不知道是哪里打动了赵诺,她听着后面的那几句重复的“你我山前没相见,山后别相逢”竟生出一点酸臭的感慨。她想到中午李莉和她讲的周嘉渝创业的故事,以及那次周嘉渝当面和她一笔带过的辛酸,再以及那次她做的那个梦——梦里周嘉渝定定地看着她,眼里似乎有干涩的泪,告诉她:有点难的。
赵诺和李莉讲她有点愧疚是真的,那不是客气,是一种道歉和遗憾。但她没和李莉说她心里还涌着一点负罪感,还带了一点心痛。这种心痛是对比出来的,周嘉渝当面的云淡风轻和第三人口中的狼狈煎熬形成对比,让赵诺的心有点沉。她想她在人生中最难受的日子里,周嘉渝是给过她帮助的;但对于周嘉渝难熬的日子,她却一无所知。
她在周嘉渝的山前没有停留。
山后他们还会相逢吗?
等红灯的时间有点长。她想起中午未竟的事情——看看周嘉渝那段时间的朋友圈到底写了哪些感慨之词。于是她拿出手机翻到周嘉渝的朋友圈。他真的发的很少,一年也就一两条,近两年索性一条都没有;朋友圈也没有设置权限,一直往下滑可以滑到他发的第一条。
遗憾的是,赵诺没有看到李莉所说的中二文字。
要么李莉记错了,要么是周嘉渝删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赵诺盯着周嘉渝的朋友圈,眼睛仿佛已经和手机融为一体。
她非常认真地看着其中两条。
201X年,周嘉渝发了两条朋友圈。
第一条是他尚在国外,发了一张远江市六中下大雪的旧照,配图文字:今年的雪和那年一样大。
时间不偏不倚,10月25日,正好是赵诺的生日。
也许此条只是巧合。
此时后面笛声长鸣,赵诺慌慌张张抬起头,原来前面已是绿灯,车辆都走了好远。可她脑海里一团乱麻,仿佛小时候周二下午的电视机,全部下着雪花。她下意识地猛踩油门,若不是推背力让她踩回刹车,她立刻就要追尾前面的路虎。
她找了个路边将车停下。
她心慌意乱,做了好久了心理建设才重新拿回扔在副驾的手机。
再翻看第二条。
那天早上周嘉渝分享了一首歌,陈奕迅的一首歌、赵诺没听过的一首歌:《一个人》。
时间是201X年的12月29日。
是赵诺与郭超婚礼的第二天。
周嘉渝说,他是专门回来当伴郎的。所以第二天,婚礼结束的第二天,他便飞回美国。
那个时候,他在空荡荡的机场,分享了这首歌。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有点明显了……
第46章 没有周嘉渝。
201X年, 从远江市飞到美国X市新开了一条国际航线。
以前都是从香港或者上海转,开通这个航线之后,远江市到X市省去了周转的麻烦。直飞, 跨过太平洋,耗时十六个小时,来回花费一万三千八。
周嘉渝听完最后一遍歌, 转身登机。
转头前的最后一眼, 深冬季节, 阳光明媚, 蓝天白云。
他把祝福留在这座他最爱的城市,离开了中国。
时隔多年,赵诺努力拼凑当年周嘉渝的身影。那个时候远江市的机场还没有扩建, 地砖还是土气的暗黄色。周嘉渝回来从头到尾只有三天, 行李也不会多。他或许只带了一个行李箱,过安检的时候拿出来一个手提——是的,她想起来了,周嘉渝那次带了一个手提电脑, 他说手里的项目很急,在路途的飞机上、汽车上他都在办公。过完安检他上了飞机, 在空姐指引下找到座位, 系上安全带, 闭上了眼睛。
出入五天, 频繁地倒两次时差, 落地中国就没有休息, 等到一切结束, 他在喧嚣后的寂静里终于感到疲惫。
飞机轰鸣, 他靠着座椅闭上了双眼。
而此刻, 赵诺正从新婚之夜的欢愉中悠悠转醒,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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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诺火急火燎地回到家,进屋就问林淑芬当年她结婚的请柬薄收在哪里。林淑芬吓一大跳,以为赵诺受了什么刺激,怎么想起来问这事儿。赵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书房。林淑芬系着围裙跟进来,见赵诺在抽屉里不得要领地翻找,再次问赵诺怎么了,找这些干嘛?赵诺这才停下来,一脸正常地对林淑芬说,有位朋友要结婚了,想看看当年份子礼送的多少。
林淑芬说:“我还以为你发生什么事了。”
赵诺说:“能有啥事,就怕送少了尴尬。”
林淑芬想了半天,说在第三个抽屉。赵诺找了半天,里面尽是她小时候的画册,都没有十八岁以后的东西。林淑芬又说可能在书架上,赵诺去翻了半天书架,依然无果。最后林淑芬不确定地说,是不是没在书房?赵诺说,算了,我自己找。林淑芬倒也没坚持,说道:“有些东西你收拾收拾,该扔就扔了。”
赵诺最后在最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两个胀鼓鼓的文件袋。第一个文件袋里装着两个笔记本,都是记账用的。第一个是结婚那天,两边的朋友、父母的朋友送礼的登记册,另外一个是赵诺最初结婚时候用来记录每月收支的记录本。两个本子都没有写完,都只写了前面几页。她看到这两个本子的时候,往事像潮水一般向她袭来。但潮起了一刹那,泛了点白沫就退了回去,沙滩上什么也没留下。
她将第一个本子放回原处,第二个本子扔到一边。
第二个袋子里面装了很多零碎的东西,包括婚礼当天宾客手写祝福的红包。
她要找的应该在这里面,索性将袋子倒立,零散的小东西躺了一地。
她在纷乱的杂物中,找到了一个红包。
封面上,黑色的钢笔字写着新婚贺词——那是一首名叫《桃夭》的诗,出自《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