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只要不触及赵诺的痛处,赵诺是很开心见到周嘉渝的。从十五岁认识至今,他们是已经是半辈子的好友。摊开手掌数一数,知心的人数不过一只手,周嘉渝是其中一个。老友相见,其实不必说太多,只要他出现,对于这段时间的赵诺来讲,都是一件让人感到安心的事。
这也许就是岁月沉淀的力量吧。
可这顿饭对于周嘉渝来讲并不容易。
他小心地找着话题,但席间还是多次发现到赵诺在走神——她握着筷子,傻愣愣地看着桌上一处,很久都一动不动,仿佛一个空壳。他想问赵诺在想什么,还未张口就觉得多余。他只好唤回她的神思,若无其事地开启下一个话题。就这么吃到末尾,周嘉渝发现对面这个人话不多,但吃饭很老实,桌上的菜肴基本上都被她吃干净了。
“要不要再来点甜品?”周嘉渝问。
赵诺放下筷子,摇了摇头。
周嘉渝看了下手腕上的表。
赵诺像是忽然回神,忙问道:“太晚了吧?”
周嘉渝说:“7点40。你还回公司加班吗?”
赵诺摇头:“不回了。”她想起周嘉渝这趟是公差,“你是不是要忙?那我们走吧。”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的,但心里有些不舍。时间似乎太快了,眨眼间这顿饭就过去了。
周嘉渝说:“今天晚上没安排,明天上午要去开会。”
赵诺说:“……哦。”
周嘉渝买了单,见她的欲言又止,说:“吃得有点饱。这附近你熟不熟?我的酒店八点才有空房。想走一走。”
赵诺立马说:“商场外面有一个新修的滨江公园,晚上很热闹,我带你去走走,当做消食?”
周嘉渝说:“好。”
今天下过雨,夜空中透露着夏季少有的凉爽。两人出了灯火通明的商场,沿着路灯点映的道路,走了三五分钟,听见江风中飘来热闹的孩童嬉闹声。近年来木安市在市容市貌上下了大功夫,江边以前都是沿街铺设的地摊夜市,脏乱差不说,治安也不太好。如今城管驱散这些摊铺,沿江修建了滨江绿廊,有儿童嬉戏的沙池,有台地式的绿道,有木制的廊道,加上夜间地灯和路灯的照应,成了市民休闲的好去处。
两人来到一处观景平台,江对岸亮着起伏的灯光工程。
赵诺指着对面一处黑黢黢的建筑,说道:“你知道那里为什么不亮灯吗?”
周嘉渝问:“为什么?”
“那里便是震惊全国的保姆案案发地。”
“你说保姆纵火烧死女主人和小孩的那件事?”
赵诺点头:“是。那个小区也是算木安市早年的豪宅了,好几年前都是上千万的豪宅。”
周嘉渝看着那一块黑暗,琢磨了半晌,说道:“所以你看着世间有各种各样的不幸,如果从未遭遇是人生之大幸,但实际上,每个人都会有各种各样……”
话还未说完,便被赵诺的“噗嗤”一笑打断了。
“你笑什么?”他问。
赵诺歪着头看他,嘴角终于有点笑意:“你这段话是不是憋了一晚上了?”
周嘉渝:“……”
“我看你一晚上都没提,还以为你不会再提了。不用再安慰我,周嘉渝,”赵诺说,“我不愿意提这件事,不是不能提,而是我觉得再提没有意义。”
“你也别看我现在这样云淡风轻的样子,”赵诺又道,“最艰难的时候,精神上遭受的巨大摧残,真的还挺……挺难的……”她慢慢说道,“你也知道,我骨子里挺好强的。人生前面三十年都顺遂平安,连个’失恋’都没有经历过,一下遭遇婚姻的失败,对我来说真的是巨大的打击。”她叹一口气,接着说:“是一种信仰的崩塌吧。你相信了十多年的信仰一下被摧毁了——原来那些都是假的,是不存在的。”
“或许也不是假的,”周嘉渝想起一些往事,“当初都是真的,只是人和事都会变。”
赵诺不说话了。
她知道周嘉渝说的是对的——当初的两情相悦是真的,海誓山盟也是真的,可誓言没有保质期。道理她都懂,但她不愿意接这个话,这是她内心深处的痛处,为世事无常而痛,为自己对世事无常的无力而痛。
于她而言,这件事就像她明明还在做一场美梦,忽然间后脑勺被人开了瓢。她一摸,呀全是血,好痛!可她还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自问没有做错,明明是无辜的,可谁又能来为她的痛苦主持公道呢?
周嘉渝见赵诺又陷入了出神的沉默,心里有些后悔。现在不应该同她再讲这个话题,她需要一些空间和时间,让这件事慢慢淡去。
两人静了片刻,赵诺忽然说:“你可能都不信吧,我有那个女的全部信息。”
周嘉渝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你……你不会是要去……”
赵诺看着江面,自顾自地说道:“我知道她全名叫X雅雯,知道她是湖北武汉某高校的新闻传播学院2021年的应届研究生,知道她在企厂光之子工作室,知道她的荣耀账号叫‘不要吃太胖丶’,知道她的微信头像是一只立着趴在墙脚的猫,知道她的手机号码、社交账号……”
周嘉渝忍不住打断她:“赵诺,你……”
“干嘛?我不要冲动?”赵诺笑了笑,“我现在要干什么是不是已经太晚了?周嘉渝,你想多了。曾经我很想让世界上每个人都来见识这两人的真实面目,很想闹到他的公司去,甚至去他楼下拉横幅。但是这不是我啊。我即便是做了这一切又能如何?一个人如果决定要走,我又何必去拦?又怎么拦得住?你应该也明白,婚姻最根本的问题并不在于第三者,而在于郭超。如果他不能守住,X雅雯不会只单独是X雅雯,还会有A雅雯、B雅雯、C雅雯……这个人会是一个恒存在。所以哪怕我有这么多信息,我也从来没有找过X雅雯。从来没有。”
“我唯一遗憾的是,是我在发现事情无可挽留之时,没有当机立断立刻转身,没有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感情这玩儿意有点烦,它走的时候有种抽筋剥骨的痛,是真的很痛。只有消耗掉你最后一分尊严,你才会手起刀落,亲手给自己一个痛快。”
风掠过赵诺的发丝,江边的路灯下,赵诺的眼睛如一汪深潭,潭底静静沉着淡而又淡的哀伤。
周嘉渝看了赵诺好几秒,良久,深深一叹。
两人都没有说话。
“周嘉渝,你说我的人生究竟会在哪里渡过?”赵诺忽然问。
周嘉渝愣了愣,反问道:“怎么没头没脑地说起这个?”
“我回家好不好?回远江市。”
“你要回去?”周嘉渝诧异。
赵诺抬起头,瞧见周嘉渝的神情,有些泄气:“你也觉得这样不好,是不是?”
周嘉渝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说道:“这和好不好没关系。你说回去,是充分考虑的结果,还是顺口一说?毕竟你在木安市发展这么久了,物质方面的房、车都有,工作也不错,现在忽然回远江市,等同于重新开始。这是一个不小的决定,可别意气用事。”
赵诺将手撑在栏杆上:“我昨天和我师父说我了想辞职。”
“你领导吗?他知道你离婚的事?”
“他知道。但他教育了我一顿。说在这个社会,失业比失婚更惨。”
周嘉渝颔首:“你师父说得很有道理。”
“是啊……”赵诺看着远方,“人生忽然难起来了……”
赵诺明明一副感慨人生的样子,周嘉渝却有点想笑,他说:“你就是人生太顺了,等过段时间回头看,这也没什么。”
赵诺扭过头,皱眉说道:“我知道你是想劝慰我,但是第一句‘人生太顺了’这样的话能不能现在先别说?”
周嘉渝立刻认错:“好好好,我说错话。对不起。”
赵诺装模作样地“哼”了声,笑了下,然后她看着周嘉渝,眼睛有点失神。
“怎么了?”周嘉渝问。
赵诺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朋友还是老的好。”
周嘉渝愣了下,不动声色地接应道:“那是自然的。”
“谢谢,很感恩。”
又来了……周嘉渝心想。他无奈地说道:“我知道你的谢谢是真心的,但我也是真的懒得回应你了。”
“哈哈……”赵诺大笑起来。
周嘉渝认真打量赵诺的神情。她的气色比晚餐前好很多,头发放了下来,夜灯下泛着青黑色的色泽,她瞧着他的眼睛,带着笑意,笑意中包裹着温柔的坦然和松弛。
他心中莫名一松,很想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宽慰,但想到夏季衣着单薄,他只点点头,说道:“这才是我认识的赵诺。慢慢来,给自己一点时间。”
第7章 这女生谁呀?胡玲玲知道吗?
周嘉渝最初认识的赵诺,是一个安静中带点别扭的女孩子。
一栋楼里的妈妈们都会交流鸡娃心得,除了赵诺和周嘉渝,还有两个孩子也在六中念书。周嘉渝经常会听见他的妈妈刘敏念道这几个孩子的近况,每次提到赵诺,刘敏口气中会暗含一点不自觉的遗憾:“诺诺那小孩聪明是聪明的,但是林淑芬总是给她很大压力。不过确实也有教学质量的问题,毕竟她是区县来的,底子薄……听说成绩总是在年级一两百名徘徊……”
周志刚说:“一两百名也不错啊……”
刘敏:“是挺不错,但是这学期也要文理分科了吧,林淑芬还在操心赵诺念哪一科?”
周志刚:“人家家里的事,你操心啥。”
……
一般这个时候周嘉渝不会搭话。他不喜欢评论这些,脑子却想起赵诺来。
他并不是故意在图书馆放《古今传奇》。他教室里的书太多,这些闲书就堆到图书馆。赵诺动没动过他的书籍其实他一点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偶然,同班的胡青跟他说,有个女生好像总在他图书馆的位子上拿书,并给他指了位置。他略微一惊,走到女生位子前,高高一摞《一课三练》,翻开最上面一页,赫然写着:高一十班赵诺。
他轻轻笑起来,又想到那日偷看他看书的事,觉得这个赵诺似乎有些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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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回家,周嘉渝哼着周杰伦的《简单爱》,拐过巷子口,看见赵诺走在前面。
他快走两步:“赵诺?”
赵诺听见有人哼歌,转身一看,是周嘉渝。他单肩挎着书包,优哉游哉,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
周嘉渝确实心情大好,今天发下来的理综卷子,300分的总分他考了289分。
但赵诺心情不爽,今天发下来的数学卷子她只考了118分,加上她是班级的宣传委员,年末还在负责班级节目的排练。她并不想搞这些,她只想提高学习成绩。
对比周嘉渝的朝气,赵诺脸上没什么表情:“干嘛?”
周嘉渝说:“回家?”
赵诺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想说:“废话。”
周嘉渝却莫名笑起来,说道:“那个‘谢谢’是你写的?”
赵诺一顿,看着前面装傻:“什么‘谢谢’?”
“《古今奇谈》里的啊。”
赵诺面色微微发红:“什么乱七八糟的。”
周嘉渝心里又乐三分:“其实看点课外书有助于开拓视野,我觉得挺好的。上次写作文我用了其中一个例子,还拿了55的高分呢。”
赵诺白他一眼,觉得他是在炫耀,脚步快了起来,低声说道:“好烦啊。”
声音虽小,但周嘉渝听见了。他这才注意到赵诺好像心情不好,一下也不知说什么,跟着走了两步,找补似的说:“你烦什么?”
赵诺张口就想说“烦你啊”,但话到嘴边忍了下,变成:“烦年末的排练。”
“什么排练?”
“就是元旦晚会啊,我们班要表演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