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难为你了,三少爷。”柳夏一脚狠狠踩住他的断肢:“不是说要让我们尝尝凌迟的滋味吗?不是派人暗杀我和谢老四吗?你起来继续横啊!”
甄北扬痛得放声惨叫。
宝诺给裴度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一旁说话。
“眼下平安州这么乱,你不在寺庙待着,跑来蹚这趟浑水作甚?”
裴度手上握着一串念珠:“早前听闻岐王谋反,平安州被封锁,不知道你们的消息,我着急啊。如今叛乱平定,自然要赶紧回家看看爹娘。你怎么样,可还安好?”
“我好着呢。”宝诺说:“去了趟宴州,跛脚都治愈了。”
“果真?”
“嗯。”宝诺不放心,提醒道:“你与甄小姐虽然早就解除了婚约,又剃度做了僧人,可此等谋逆大罪,不知圣上会不会株连旁支。你还是躲远些,别再沾惹甄家。”
裴度眉头紧锁,胸膛起伏着,视线落向远处。
他的表姐和姨母再也不复往日神采,枯叶般凋零。
“深宅女眷,难道也参与谋逆吗?”
宝诺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无论她们是否直接参与,谋反都是要灭族的。”
朝廷对甄氏的清算才刚刚开始。
裴度也明白自己无能为力,只是不忍再看姨母和表姐,背过身去,劝说父母回家。
游影押送人犯前往官署受审。
接下来宝诺忙到昏天黑地。
京城那边对主犯的审理异常迅速,半个月便拟定了罪名和刑罚,上报皇帝朱批核准。岐王仍抱有幻想,在押送赴京的途中滔滔不绝大肆宣扬与天子的手足之情,声称“兄长如何惩处,弟弟甘之如饴”,试图放低姿态用亲情博取皇帝一丝不忍。
可皇帝直接放弃三法司会审,而将此案交由惊鸿司总部审理,略过冗长繁复的程序,大大提速。
岐王被捕仅一个月后,皇帝朱批下令,将其凌迟处死。
岐王藩号废除,封地收回,亲属家眷废为庶人,终身圈禁。
甄孝文和族长被判处凌迟,甄氏男丁全部斩首,妻女充官为奴,家产田地尽数抄没。
水寇姚稚伏诛,水寨骨干遭到清洗。
其余主犯均被处决,朝中党羽和从犯或流放或发卖。
其中受岐王威胁而被迫附逆的官员,情节较轻者,经过巡抚大人求情,姑从轻典。
平安州因反抗岐王而殉难的知州卢大人、同知等官员得到了追谥抚恤,子孙蒙荫入国子监,朝廷还命地方修建旌忠祠,将殉国官员的牌位供奉其中。
许季安身为驻军统领,当时被岐王囚禁,软硬皆施,始终没有移交指挥权。岐王暴力夺取兵符印信,导致驻军将领和士兵消极厌战,进攻府城和凌江决战时甚至临阵倒戈。
经过巡抚大人的甄别和调查,上报朝廷,许季安官复原职,之后调离了平安州。
此次平叛的功臣都受到了晋升和嘉奖,包括宁纵。
宝诺忙得晕头转向,好容易得空回多宝客栈,伍仁叔赶忙把好吃的都给她端上来。
一家人这才有时间慢慢说话。
“四儿,让我瞧瞧你的脚,当真治好了?”
“嗯。”宝诺把腿搁到谢司芙腿上。
“鱼从仙,我竟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是宴州人士吗?”
“不清楚,背景成谜,不过医术确实高明,哥哥的眼睛也是他治好的。”宝诺轻轻叹道:“这次去宴州才知道你们的秘密,那么大的事情,从前都瞒着我。”
谢司芙说:“如今大家都是普通人,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往后做个平头百姓,把日子过好了才是真的。”
谢倾和伍仁叔点头。
宝诺问:“你们一点儿都不怀念永乐宗吗?”
他们不约而同摇头:“既然离开宴州,脱离了永乐宗,再也没想过回去。多宝客栈多好啊。”
宝诺垂下眼帘:“可是哥哥……”
她只要想到过去三年哥哥一个人在宴州那鬼地方沉浮,经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每个艰难的时刻她都没有陪在他身边,宝诺胸膛仿佛空掉了。
“随野替我们承担了一切。”伍仁叔说:“厉濯楠狡诈阴狠,又是他爹,要亲手解决此人,实在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谢倾突然重重地叹了声:“我真没用,什么都帮不上,连父母的仇都交给大哥,自己躲在平安州苟且偷生。”
伍仁叔忙拍他:“这叫什么话嘛,一家子计较来计较去。”
谢司芙也有些难过,勉强扬起笑脸:“你还想帮忙呢,别给大哥拖后腿就行了。”
宝诺此刻终于理解大家为何隐瞒前尘往事,现在她也后悔告诉他们哥哥被下毒致盲的事,白白增添担忧自责。
她转开话题,谈起继母周翠霞。
谢司芙说:“那种人死有余辜,当年虐待你,后来又沦为人牙子,不知祸害了多少少男少女,早该下地狱。”
这晚大家聊至深夜,蜡烛快燃尽才回屋休息。
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宝诺没有坦白,就是她和哥哥的关系。
如今哥哥既是兄长,又是她的情郎,还被她吃得一干二净,大伙儿要是知道,估计下巴都会掉下来。
宝诺暂时还不想打破平衡,家人能否接受先不提,谢知易能否接受尚且未知,他才是最棘手的问题。
经过岐王之乱,平安州衙门职位空缺,虽有巡抚大人坐镇,到底不能事事兼顾,朝廷陆续调遣官员补缺。
这晚散衙,宝诺与同僚小聚,在酒楼吃饭。
左帆道:“听闻新来的这位知州姓叶,不日便将上任,也不知他能力如何,扛不扛得起事儿。”
柳夏轻笑:“他在澹州数年,平平无奇,无功无过罢了,哪里比得过卢大人。”
卢大人殉节,平安州所有官员百姓无不敬重怀念,对继任者自然少不了比较和挑剔。
“当初他让咱们接手甄北扬,后来迫于甄孝文施压又放走水寇嫌犯,我还觉得他过于软弱,没有骨气呢。”柳夏猛喝了几杯:“卢大人提早送走妻儿,想必当时已经做好殉节的准备,绝不归顺岐王。”
因着这份误解,游影对卢大人多了几分愧疚,后悔当初对他妄加评判。
气氛一时低落,左帆打起精神笑道:“大家别多想,说不定新来的知州大人也是个好官,咱们还没见着人呢,可别预设偏见先入为主了。”
酒过三巡,几分醉意上头,不敢喝得太多,趁早各回各家。
左帆和宝诺顺路,两人都住在衙门附近,回家路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就在接近宝诺租赁的院落,二人赫然发现门前停着辆扎眼的马车。
“你家的?”
“不是。”
闻言左帆立刻警觉,握住了腰间的佩刀:“走,过去看看。”
宝诺摸了摸鼻尖,想提醒他不必如此紧张:“那个……”她已经猜到那是谁的马车了。
周遭没有可疑的身影,左帆猛地掀起轿帘,看见里面眼熟的面孔,愣怔片刻,顿时想起曾经见过。
“老四,你表哥!”
听见这把嗓子,谢随野睁开眼,冷冷看着来人。
宝诺上前探入轿子确认:“你回来了?”
他没吭声,面无表情靠在里面,神态很不好看。
谢随野疲倦的时候就会黑脸,谁的面子都不给,宝诺以为他赶路太累,又在外边等久,所以不怎么高兴。
“左帆你先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行,你也早点休息。”
左帆还记得上次被这位表哥盯得浑身发毛,因此并没有应酬的打算,这就离开。
宝诺深呼吸,抬眸道:“等多久了?”
谢随野不做声。
她又问:“不下来吗?”
依然无动于衷。
他现在看上去很不好哄。
宝诺歪着脑袋打量,心下轻叹一声,问:“要我牵你下来吗?”
谢随野这才有了点儿反应,慢慢起身走出马车。他动作呆滞僵硬,没有往日的凌厉张扬,像是病了。
人从阴影里出来,借由灯笼与月光,宝诺这才发现他脸上的伤。
“怎么弄的?”
一条疤痕从侧颊拉到下颚,蜈蚣似的趴在那里,虽然已经结痂,但依旧十分骇人。
谢随野脸色苍白,眼底乌青,胳膊搭住她的肩,大半个人靠着她。
“谢知易弄的,他疯了。”
宝诺僵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幽微的恐惧悄然蔓延:“什么意思?他怎么了?”
“他想自毁。”谢随野浑身没有力气,声音也很虚弱,短短一个半月不见,竟被折磨成这副模样。
宝诺心口地震似的慢慢裂开缝隙,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他、他还在吗?”问出这句话,宝诺瞬间窒息,魂魄仿佛被抽走一半,浑身轻飘飘,脑子里像有一口大钟不断摇摆撞击,震耳欲聋。
谢随野嗤笑道:“想消失,哪有那么容易?鱼从仙说过,得了这个病,只要新身份出现,往后一生都不可能消失。”
宝诺堵在喉咙的窒息感稍微松懈:“让他出来,我要见他。”
谢随野蹙眉摇头:“谢知易现在很排斥我,完全没法沟通。”
宝诺强自稳定心神,先搀他进门,回自己屋,轻轻放到床上。
“哥哥。”她点灯照着他端详:“你脸色好差,人也瘦了一圈儿,用不用我去请大夫?”
他摇头:“谢知易不配合,找神仙来也没用。”
宝诺心如刀割:“都怪我,鱼从仙还让我把你俩哄好,我都干了些什么?”
谢随野闻言却笑起来:“那你以后再对我好点儿,言听计从,时时刻刻都看着我,想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