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学期开学, 今昭休产假,连着后面的暑假一起,要到九月份秋季学期开学才正式上班。
王楠打趣她这日子算得好, 一头寒假一头暑假,中间再正经休一个学期产假, 算下来能休九个月。而且她运气好的是, 下一个秋季学期正好上大一新生的课, 新生军训,要到国庆假期以后才正式行课, 加起来她能休整整十个月。给王楠羡慕得不行, 直说以后自己怀孕也要算好日子。
今昭倒不是特意算的, 但经王楠这么一说, 竟然也觉得自己运气难得有点好。
运气这东西好像也会传染,孟言溪运气就一直很好,这点小团子随他, 现在连她好像也开始随他了。
但系主任就不觉得她运气好了。
如果不是这个时候怀孕生子, 现在今昭已经在剑桥访学了。
月子里系主任来看她,虽然尊重她的选择, 但去剑桥访学这个机会难能可贵,言语间提及还是难免惋惜。
“年会遇见岁大的王院长, 他还跟我说, 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如果你晚两年再怀孕生子, 一切就都刚刚好了。家庭、事业, 那时候你都能兼顾上。”
今昭低头一笑,说:“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十全十美刚刚好的事。”
系主任自己也是女性,更能理解女性在职场上的艰难,感叹:“是啊, 从来这个世界对女性就格外严苛,又要我们这样,又要我们那样。牺牲家庭么就说我们太自私,缺乏柔软,被人背后指点家庭不幸福;舍事业么又要被说恋爱脑,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男人身上,同样要被批判。可是牺牲最多的恰恰是女性。就像你,吃了怀孕的苦、生育的苦,原本该去访学的时间,又刚刚生完孩子,还在月子里,只能暂时停下势头正好的事业。”
今昭笑着说:“我倒不觉得我是在为谁牺牲,不过是人生时时取舍罢了。就像我小时候一开始学舞蹈,后来放弃了,专攻文化课,那时候舞蹈学校的老师和我说,我很有舞蹈天赋,就在这行发展,说不定会有大好前程,希望我认真考虑一下,为了文化课牺牲舞蹈,真的值得吗?或者试一试两全呢?我那时候对他说,只要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就不说牺牲,哪怕将来我考得不好。总不能我选择文化课的时候,享受到了文化课带给我的安全感,后面混得不好,又回过头来埋怨它让我牺牲掉了舞蹈课。其实说到底,选择本身就是给我们带来我们想要的东西。事后的后悔和抱怨倒像过河拆桥,如果不再想要了,那就努力,再为自己争取一次选择就好。”
职场上,像今昭这样为了家庭暂时搁置事业的女性并不少见,尤其是老师这个团体。社会对女老师的刻板印象就是她们假期很多,她们天生就可以甚至应该照顾家庭,不仅今昭,很多老师都曾为了怀孕生子照顾小孩,搁置过自己的工作。甚至系主任自己,现在偶尔想起以前错失的机会,也难免会说上一句,要是那时候我没有什么什么就好了,我现在说不定如何。
还是第一次听见今昭这样通透的想法。
她坦荡承认当下的选择带给她的快乐,眼睛里却仍旧保留着对事业的抱负。她就只是很坦然地在某一个当下做了一个选择,遵从本心地走向自己心中的某一个欲望,但那又远远不足以将她定性。
系主任来之前本来还担心男人会困住今昭,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或许这个年轻的姑娘,她早就已经经历过了被困住的阶段。破茧成蝶,从今往后,谁也困不住她。
悲伤不会,幸福也不会。
小团子三个月的时候,已经彻底长成了一颗可可爱爱的糯米团子,白白胖胖,看起来肥美可口,孟言溪好几次真的忍不住咬他。当然只是做做样子,一开始小团子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还配合地咯咯笑,后来学会了装哭,只要孟言溪一下嘴,他就扯着嗓子嚎,也没有眼泪,但每每把妈妈招来,替他教训爸爸。
小团子的眼睛和孟言溪最像,滴溜溜的,好像黑葡萄。他刚出生时眼睛干净澄澈,现在渐渐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小家伙揣着小心思的时候那双眼睛真像极了孟言溪,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其实明明孟逐溪的眼睛就和孟言溪很像,但眼神就是会差很多,而小团子才三个月,那眼神竟然比孟逐溪一个成年人更像他爸爸。
孟淮和孟时序过来看团子最多,几乎隔天就要来看一次宝宝。
小团子小小年纪就会记人,很会给爷爷和太爷爷提供情绪价值,每每把孟淮和孟时序逗得开怀大笑。小团子甚至还会超绝不经意地转下头,小嘴一不小心亲下爷爷和太爷爷的脸。
小婴儿一身的奶香,香香软软的,就那么轻轻碰一下,当场把两老人钓成翘嘴。
连今昭都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哄的,连话都不会说的年纪,就让孟家三代各自坚定地相信宝宝最爱的人是自己,甚至为此幼稚地争起来。
和他爸一样,从小就是个祸水。
今昭带小团子去做例行检查那天,在医院遇见了今文辉。
孟言溪出差了,今昭自己带着小团子去的,家里两个阿姨跟着。
那时候已经是春末夏初,那天天气暖和,太阳很好,医院的花园里有很多人在晒太阳,还有小朋友穿着短袖在玩耍。
司机去开车,她和阿姨带着小团子在花园里转了转。
花园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天气那样暖和,其他人都穿夏装了,他还穿着很厚的夹克。周围那么热闹,他却格格不入,佝偻着背,低头看手里的报告。
今昭起初没有注意,后来男人起身,一不小心没站稳,差点倒下去,今昭下意识扶了他一下。
“小心。”
一抬头,和今文辉四目相对。
今文辉比起上次见面更老了。其实时间才过去不到一年,他也还不到六十岁,但头上的头发掉了大半,剩下的也全白了,整个人憔悴不堪,像是行将就木。
今昭不知他发生了什么。
今文辉注意到她怀里的宝宝,怔了下,不敢置信又若有所感地问:“你,你的孩子?”
小团子是个小话痨,嘴里咿咿呀呀的,攥着小拳头正在她怀里扭来扭去。
今昭没有否认:“嗯。”
今文辉直直盯着活泼可爱的小婴儿,小朋友干净澄澈的眼睛衬托着他眼底浑浊的血丝。今文辉神情复杂极了,忽然讽刺地笑出来:“你好啊,很好。孩子都生了,全家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今昭淡道:“并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你们也没有问。”
就像这么多年,不闻不问。
或许区别只是,在过去那些年的不闻不问里,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将她想得落魄,而他们兀自幸福。这一次偶遇,他们却陡然发现,她竟过得比他们想象中好。
她甚至得到了今文辉这么多年一直求而不得的儿子。
亲生的儿子。
活泼漂亮,聪明可爱。
在今昭和今文辉短暂的偶遇里,小团子在今昭怀里咿咿呀呀说个不停,不知道是催妈妈快点走,还是在得意地展示自己一身肥美的软肉。
自然,当天今文辉和今昭并没有多余的话。偶然遇见,很快分道扬镳。
今文辉骨子里自尊心很强,尤其不能接受自己最难堪的时候撞见当初被他放弃的女儿。他比今昭更想快点离开。
不久,今昭收到了今文怡的消息。
对今文怡,今昭始终心怀感激。
当年多亏了今文怡,她才为自己挣出了一条光明的前路,后来在英国,也是今文怡时时对她雪中送炭。
看得出来,孟言溪很是不屑今文怡的两边端水,今昭却觉得,她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即使是这样,也值得她一颗真心的回报。
因为她受的恩惠实实在在。
春节还有今文怡的生日,今昭给她寄了礼物,其实也犹豫过要不要说怀孕的事,但话到嘴边,总觉突兀,尤其是在经历过上次的见面以后。
今文怡可能也没想到这么快。
今文怡打的语音通话,电话里,她语气爽利而喜悦,像是已经完全忘记了去年所有的不愉快,让今昭拍宝宝给她看,又问她月子坐得怎样。
今昭一一答了。
就是小团子不乖,对着镜头吐泡泡,被今昭假装板着脸教训,小朋友人小心眼儿多,又开始装哭。
孟言溪这时候回来,一进门,就听见小团子的哭声。
这要是换成孟时序或孟淮,还能被骗过去,偏孟言溪跟他儿子同一个路子出来的,绿茶最会鉴茶,大老远就嘲笑:“这小子又哭了?让我看看眼泪有没有出来,没有我揍出来。”
他爸还跟个小婴儿计较,小团子就很大度了,一听是爸爸的声音,虽然是在威胁揍他,仍旧大气地停止了干嚎,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冲爸爸打招呼。
今昭将小团子放到他怀里,起身继续和今文怡通话。
今文怡说起了今文辉的近况。
今文辉和林瑶离婚了,为了争取孩子的抚养权,今文辉给了林瑶一大笔钱。这些年,林瑶早已将他家底榨干,今文辉最后是借高利贷给的钱。
然而当他费尽心机总算争取到抚养权,却发现,孩子不是亲生的。
最后孩子也给林瑶带走了。
今文辉人财两空,高利贷倒是不离不弃地追着他跑。
“翎翎,虽然知道我不该开这个口,但他毕竟是你爸爸,说到底,他也养你到了十七岁。你现在如果有余力,可不可以帮他一次,就一次?”
第79章
那天算不上倒霉, 但一定不是今昭的幸运日。
人生就是这样,每天都会发生一些未知的事,说不准哪一刻就会忽然出现一件让人不开心又放不下的事, 或许都不是事,只是一句话。
这和她是什么样的人没关系, 和她小心不小心也没关系。再周全的人, 也不可能遇不到烦恼, 这才是人生。
不仅人生,连大自然也是。
这半月春回大地, 气温连连攀升, 小区里的花开得热闹繁盛。午后天上却陡然布起乌云, 随着一声闷雷炸响, 大雨倾盆而下,打碎了开得正好的花。
小团子正在床上和孟言溪玩,父子俩也不知道谁在逗谁。小团子打小就机灵, 感觉哄谁都在他舒适区, 就没有他哄不下来的人,孟言溪好像是个例外。小团子哄不了他, 反倒被他抱起来趴着放在床上。
这个姿势不舒服,小婴儿被迫仰起头, 咿咿呀呀地向爸爸抗议。
“要躺着?”孟言溪坐在床边, 笑得挺以大欺小的。
小团子:“咿呀咿哦。”
小婴儿眼睛亮, 黑白分明, 水汪汪圆溜溜的,就这么瞅着孟言溪。有人偏铁石心肠,压根不为所动。
孟言溪:“自己翻身。”
小团子才三个月,还不会翻身。但他好像听得懂爸爸的话, 果真尝试了下,可惜他太小了,一双小胳膊撑着床,费力地将小小的身子撑起来,小脸都胀成了粉红色,可惜就是翻不过去。
孟言溪一只手撑在床上,歪着身体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儿子,十分不厚道。
小团子也没哭,扭着头看孟言溪,嘴里伊呀伊哦的,更大声了,话也更密了。
孟言溪挑眉:“骂我呢?”
小团子:“咿咿哦哦!”
孟言溪臭不要脸:“所有人都喜欢我,就你一个骂我。孟觉小朋友,你的是非观很有问题啊。”
小团子可能也被他的无耻震惊到了,咿咿呀呀得更大声。
但他到底还只是个宝宝,哪儿吵得过他爹?没一会儿口水就流了出来。小婴儿晶莹的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拉成丝,沾到床上。
孟言溪哈哈大笑:“你看看你,口水都流出来了。”
孟言溪笑归笑,带娃却很娴熟。小团子长这么大,换尿布拍奶嗝都是他亲力亲为。他抽了纸巾过来,嘴里嫌弃,手下却很轻柔地给宝宝擦嘴巴。
转身扔纸巾的时候,天上忽然炸下一道闷雷,吓得床上的小人儿直接翻了个身,从俯趴变成仰躺,肥美的胳膊腿儿还在空气里乱踢。
孟言溪脸色一变,连忙上前把小人儿抱在怀里,也不笑了,轻轻拍着宝宝的背,柔声哄:“不怕,小团子不怕,爸爸在呢。”
小团子小胳膊主动圈着他的脖子,小脸奶香奶香,哼哼唧唧地蹭他。
本来是孟言溪哄他的,他这么一抱,孟言溪倒是被他哄得心都要化了。
“吓着了是不是?”孟言溪温柔地亲亲他的小脸,“是爸爸的错,爸爸应该早点抱你起来的。”
小团子咧着嘴冲他笑。
今昭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父子情深的画面。
外面天昏地暗,屋里灯光温暖明亮,小团子的口水流到了孟言溪身上,他也没发现,被宝宝哄得傻乎乎地笑。
听见今昭的脚步声,孟言溪抱着宝宝回头,献宝似的对她说:“翎翎,我们小团子会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