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楠抹了一把脸,简单解释了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何玥宿舍的同学说,她昨天和你联系之后大哭了一场,说你卡着不让她毕业,明明她工作都找好了。晚上饭也没吃,早早就上床拉上床帘,今天早上天没亮,她们同宿舍的女生起床上厕所,忽然看到何玥的床下有血迹,吓得赶紧喊她,而她已经昏迷不醒。一个学生紧急叫了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另一个学生跑来宿舍通知我。”
今昭不敢置信地看着王楠,轻轻重复:“我卡着,不让她毕业?”
今昭嗓子干涩:“我跟她说过,如果只是这一门课挂科,可以向学校申请,或者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置换学分。”
王楠无奈摇头:“她差太多了,到现在还有三门课不及格。”
“那其他老师呢?”今昭轻声问,“其他老师怎么说?”
王楠:“其他老师都是有经验的老教师,公事公办,压根没理她,就你一个理她了。”
今昭忽然理解何玥为什么会大半夜连弹44条好友申请了,原来一切看似荒唐的行径背后都是有原因的,原来其他老师都没理她。
她觉得有点好笑。
所以她为学生着想,生怕影响她毕业,又是跑学校又是查卷子的,还是她错了吗?
她从小运气就不好,这一年来短暂的幸福生活还让她有种运气终于好起来的错觉,原来一直都没变,她一直都是那个倒霉蛋。
大学生拿自杀要挟毕业的事不算新鲜,但竟就这么刚好让她撞上了。而且明明有三位老师挂她,学生竟然就单单从中挑中了她,她甚至还在休假。
可她做错了什么呢?她什么都没有做错,每一步,她都合规。
她的课,学校监控可查;学生的试卷和成绩,档案可查;就连昨天的交涉,也有微信记录。
今昭目光定了定,忽然越过王楠,大步走向病房。
“昭昭,你做什么?”王楠拉她,“我已经上报院长和书记,领导来之前你别冲动啊。”
今昭头也未回推开病房门,淡道:“只是关心下她的伤势。”
今昭昨天没有见到何玥,这是她第一次见。女生醒着,瘦瘦的个子,披散着头发,皮肤有些黄,戴黑框眼镜,侧躺在床上。今昭一推门,两人的视线撞上。
何玥目光闪烁了一下,下意识拽紧被子,将自己的手严严实实压在被子底下。忽然,眼神又立刻变得决绝,大有今昭敢掀开被子看她伤口,她就当场从这里跳下去的势头。
今昭扫了她一眼,停住脚步,转身走出病房。
王楠软着语气,赔笑地安抚了何玥两句,跟上今昭。
今昭径直去了医生办公室。
最初的慌乱过后,这一刻她的头脑清醒得可怕,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之前看到的其他学校类似案例。人们总是倾向于同情弱者,领导习惯大事化小和稀泥,只求学生平平安安离校,所以这种事,除了少有的几例校方特别强硬让学生休学,大多还是牺牲老师。
她快步赶到医生办公室,在院领导和学生家长来之前,以老师的身份从医生那里要到了病例。
病例上写——
主诉:腕部皮肤划伤20分钟,伴轻微疼痛,少量渗血。
处理意见:生理盐水冲洗创面,碘伏消毒。
诊断:左腕部皮肤浅表裂伤。
今昭视线落在少量渗血和浅表裂伤八个字。
果然还是胆子小,只敢划伤一道口子。
她迅速拿出手机拍下病例照片。
这学生不是外国语学院的,她不必等她的院系领导过来,今昭轻轻拍了拍王楠的肩:“别怕,没事的,我会处理。”
说完,她迅速离开了医院。
她手机上主动联系院长,院长正好在学院,她打了车,直奔学校。
车里,她提前在手机上把情况说明写好,并附上昨天同何玥的聊天记录截图。到了学院后,她先去了趟试卷库,将何玥上学期期末考和这学期补考的试卷拍下,一同放进情况说明里,再到办公室打印出来。
做好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拿着情况说明敲开院长办公室的门。
学生自杀这事,可大可小,但再小,如果最终认定是她的责任,那么她所在的学院也会受到连带影响。这种时候,院长和她属于利益共同体。
今昭和院长说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院长沉着脸听完,点头:“我知道了,我立刻向学校上报,绝不姑息这种要挟行径。”
今昭总算,轻轻松了一口气。
同为女性,院长又看向她,温声道:“你看你,脸白得跟纸片似的。没事,你做得很好,及时取证上交学院,后面的事我和赵书记会出面处理,你继续休假就行。刚生完孩子,还是要好好养着身体,不然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今昭这才意识到,自己手脚冰凉。
原来即使她看起来理智,风风火火处理好这一切,但心底深处还是在害怕。
离开院长办公室,今昭又独自在校园里走了一会儿。仲夏的太阳有些烈,路过的学生纷纷撑着伞。
今昭空着手,迎面走在太阳底下,却觉得有些冷。
手机铃声响起,她慢了几秒才摸出来,王楠来电。
“昭昭,你上报学校了?”
今昭:“嗯,我跟我们院长说了,应该是她上报的。”
王楠沉默了一瞬,略显尴尬地说:“我们领导也到医院了,他本来还让我问问你,看看学生的成绩能不能有所转圜。”
果然,还好她果断拍了病例。
王楠立刻解释:“你别误会,我不认同这种做法,否则以后谁不能毕业了,都用自杀要挟,那绝大部分老老实实上学的好学生,他们的权益又该谁来维护?只是领导也有领导的考量,他们可能不想把这件事闹大,毕竟影响太不好了。”
今昭:“我懂,没事的,让领导们处理吧,我们已经做完我们该做的事了。”
王楠听见今昭这句话,忽然间鼻子泛酸。
刚才何玥的家长赶到医院,以为真有多严重,对她说了不少重话。可她也只是个底层打工人,才刚工作没多久,什么事都得兢兢业业按照流程办,她又有什么权力让大四还挂着三门课程的学生参加毕业答辩呢?
她那一刻忽然觉得,另外两名一开始就假装没看到的老教师才是真正拥有身经百战的大智慧,哪怕她最初还在心里觉得他们不关心学生,过于冷漠。
因为处理果断,外国语学院作为开课院系态度强硬,这件事的结果一周后就出来了:何玥有抑郁症倾向,校方根据医院诊断证明,为何玥暂时办理休学,居家调理。如病情好转,再回校参加三门课的重修及考试,通过后再行参加毕业答辩。
而这短短的一周,王楠瘦了十斤。
今昭也病了一场。
她没跟孟言溪说这件事,那天一早他出差了,两天后回来,她又已经觉得自己缓了过来,小团子逗她她也能开怀地笑。就是抵抗力弱了些,不小心吹空调感冒了。
她病了一周,孟言溪不知道原因,她也没说。
她想,人总是要自己学会成长的,总不能事事依靠旁人。更重要的是,事情已经解决了。
第85章
孟淮常说, 孟言溪早慧。
孟言溪不知道早慧什么样,但他的确很小就会看人。人天生善于伪装,但他总能一眼看穿他们伪善之下的本性。
他不认为这是一种天赋, 不过是同类罢了。
人类,人类, 所有人都是一类。
从自身利益出发, 善良还是恶毒, 阳光还是阴湿,伤害他人还是不伤害, 都不过只是一种手段, 本质是逐利。
他不认为这其中有任何对错区别, 达到目的就行。
城东吴家那年上门做客, 彼时吴太太还没换人,原配幼女,一家三口, 父慈女孝。但当时还在念小学的孟言溪不过扫了眼吴良背对众人在花园里接电话的肢体语言, 就知道吴念完了。
他生来直觉敏锐,果然没多久, 吴太太去世,娇妻带着儿子进门。
孟言溪记性很好, 不说过目不忘, 但见过的人再过多少年他都能一眼认出, 他只是懒得表现出还记得。
再见吴念是在城北, 他踩着滑板从一条巷子前经过,未成年的吴念穿着吊带热裤,画了个掉色的烟熏妆,和一群黄毛聚在一起抽烟。
黄毛油腻的手在她饱满的胸脯推搡, 吴念的眼神里表现出怯懦和难堪,但脸上却挂着玩得起的讨好,咯咯咯娇笑不止。
滑板很快过了巷子,风吹起少年的衣角。孟言溪面无表情地想,他妹十八岁以前,他必不让孟时序再婚。
孟时序最近动了再婚的念头。
男人的劣根性就像天干物燥时的火苗,风一吹,能把房子烧了。
母亲过世那年,他十二岁,手段还不成熟,为了阻止孟时序再婚,利用孟逐溪,不小心把他妹给害了。
替代性心理创伤,断断续续三四年才好。
孟时序拿藤条抽在他后背,他漠然地咬着牙,没认错。孟时序以为他是桀骜不驯、死不悔改,差点把藤条打断。
但他只是觉得,这时候深究对还是错,并没有意义。
他妹这辈子,他养了。
孟时序带他去母亲的墓地,让他跪在母亲的遗照前反省,一只蜘蛛爬了过来。
他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虫子,尤其是蜘蛛。但那一刻,他漆黑的眸子盯着那只紫红色的蜘蛛,脑子里想的是,他要照顾他妹,孟逐溪也怕蜘蛛,他们兄妹俩人之中总要有一个不怕。
蜘蛛顺着他的膝盖爬上他的指尖,他也只是盯着它,一动没动。
他想看看,他最怕的东西到底能把他怎么样。
蜘蛛爬到他的腕骨内侧,咬了他一口。
好消息是,不怎么疼,就细细密密地刺了一下。
坏消息是,蜘蛛有毒。
等孟时序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倒下去了。
后来腕骨内侧就一直留了个疤,不大,小小的一点,深红色,远了看像一颗痣或者胎记。
毒蜘蛛都没能把他咬死,孟言溪从此是彻底天不怕地不怕了。
而经历过被毒蜘蛛咬的事以后,孟时序只要一看到他腕骨内侧的疤,眼底就会有情绪起伏。孟言溪擅长攻心,那以后孟时序彻底管不住他。
连他打人,孟时序也说不出重话,甚至妥协地退步,主动和女方断了联系。
那是孟言溪第一次发现孟时序的暧昧对象。
虽然很抱歉害他妹得了心病,但也多亏那三四年,孟时序在再婚的黄金时期消停,他也长大不少。不过伴随着孟逐溪病好,孟时序又蠢蠢欲动起来。
孟言溪陆陆续续动手收拾了他好几朵桃花。
那些手段在他人看来或许会觉得他卑劣,但他认为自己很高尚。
这世上没有比全心全意守护自己和至亲之人更加高尚的事。
至于手段,那不在他考量范围之内,他从来只看结果。以至于那几年,他再回想十二岁那年干过的混账事,也并不觉得怎么混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