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暖这时才注意到江暻年身上穿的是蒙山景区的文化衫。他肩宽腰窄,少年人的骨架清瘦修长,普通的白T恤穿在他身上都有种清凌凌的意气。
只是胸口的图案依旧看起来有些滑稽。最中央是手绘风的标志景点,下面一行红色的字:“蒙山自然风景区欢迎您!”
岁暖啧啧两声:“世风日下啊,江少爷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她顿了下,歪头探究地盯着他,“别人说你穿得破破烂烂来登记入住,好可惜啊,我都没看见。”
这次江暻年诚实回答:“跟教练一起穿越蒙山,过河的时候队友没拿稳行李,后来两天没衣服换。发电机也一起被冲走了,所以教练让我们把手机都关机,以备万一。”
他没告诉岁暖的是他手机的电量其实足够支撑他中途开机看看,但他偏偏犟着一股劲碰都没碰。
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选择来挑战穿越人迹罕至的深山。他觉得自己迫切需要用一段与世隔绝的时间去整理纷乱的思绪。
又或者是能让他什么都不想。
只是翻山越岭,难免要摸爬滚打磕磕碰碰,衣服沦落到惨不忍睹。江暻年忍着恶心才允许自己连着两天穿同一套脏衣服。直到入住酒店后他终于打开手机,看岁暖发来的几条消息。
她和文玫一起吃了晚饭,文玫还送了她一条开过光的手串,保佑她逢考必过。
字里行间是心花怒放的满足。
江暻年本来说服自己这样沉重的代价还算值得。
结果下一秒见到岁暖就是她坐在一个陌生的男生对面,谈笑风生共进晚餐。
突然觉得又不值了。
往桌子上扔餐盘的力道就没收住。
岁暖听完他的解释,眼神罕见地掺杂了点儿同情。她上下打量他,刚想说什么,大厅另一侧就响起女生的声音:“岁暖——你在哪儿,要集合啦!”
岁暖抚平裙角的褶皱站起来,透亮的杏仁眼闪了闪:“你住哪间房?我团建完去找你。”
江暻年默了片刻,抽出裤兜的房卡看了眼:“8304。”
岁暖走出去,顿了顿又倒退半步回来,卷翘的睫毛抬起时像一把小钩子:“我对面那个男生就是上次跟你说过的,一起做城市热岛调研的仲宇文。你要是来得早五分钟,那个的空位说不定就是你的了。”
或许是岁暖的错觉,数天不见的江暻年身上郁积的那片山雨欲来的潮湿倏然云霁烟消。
雾化成雨珠落下,将眼底沉郁的情绪涤净,他很淡地牵了牵唇角:“哦,知道了。我下次争取跑快点,跟别人抢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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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学团的团建持续了一个小时。
轮流自我介绍后,由领队带头做了几个破冰游戏,奖励分发了小零食和水果。结束时领队再次提醒大家明天有pre模拟,压力不用太大,只要别睡过头就行。
岁暖和夏绿浓、汪葭并肩往外走。仲宇文留下问了领队老师几个问题,她们走到大厅时才从后面追过来。
“岁暖——”仲宇文前面注意到她喜欢吃葡萄味的果汁软糖,赢游戏的时候刻意选了这个,看她和身边的女生停下脚步回头望过来,连忙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拎着零食袋子,正要快步走上前,岁暖旁边却突然横插进来一条手臂,绕过她的脊背,搭上她的肩。
是前面在食堂见到的那个很帅的男生。
岁暖转头看见对方,语气抱怨却只是象征性地挣了下:“你压到我头发了!”
江暻年“哦”了声,手臂放松了些,依旧揽着她的肩:“喝了点儿酒,扶我一把。”
岁暖不满地瞪着他:“……我可驮不动你。”
江暻年直起身:“刚才有点头晕,现在好了。”他漫不经心地往身后瞟了一眼,“你的男同学好像有话跟你说。”
回头不冷不热的那一眼,眼角上扬锋锐,像同性动物间的示威。仲宇文的大脑下意识地拉响警报,勉强保持着僵硬的笑:“……没事,本来想和你们聊聊明天pre讲什么,别撞内容了。”
夏绿浓摆摆手:“哎,学神你别给自己压力这么大,老师都说放轻松点啦。”
江暻年收回视线,跟岁暖说:“不是找我有事?”
汪葭:“哇!你们认识?”
几人注意力就这样从后面的仲宇文身上移开。
岁暖:“刚认识,蒙山的野人。”
尽管这样说,仲宇文的位置依旧看得清清楚楚。前面四个人的阵型几乎是在江暻年一出现的时候,岁暖就往左靠近了来人。
是超越普通朋友的,日积月累中彼此习惯才能拥有的难言熟悉。
当对方出现时,他们身边就仿佛升起一道看不见的透明墙壁,其他人只能像轨道外的小行星一样望尘莫及。
夏绿浓和汪葭显然也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说要去外面的湖边溜达溜达,就手挽着手快步走开。
岁暖上下打量江暻年,他脸色如常,完全没染上一丝醉酒的酡红:“你们去哪里喝酒啊?”
“酒店旁边有个露天的帐篷酒吧。”
“对了,给你看个东西。”岁暖从手里的零食袋里掏出一张叠起的纸,“你猜猜这是什么?”
江暻年接过来打开。
白纸上用黑色的马克笔画着两个火柴人,手里还都拿着一个方形的东西。
江暻年无言地打量了一会儿,“马路火拼?”
岁暖瞪大眼睛:“哪里像火拼了?”
江暻年指了指小人手上的东西:“这不是砍刀吗?”
“……”
江暻年又猜:“告白?”
“……为什么?”
“这个方框里面还有点点,不是字吗?两人中间还有一张,一个人递给另一个人?”
岁暖把纸夺回来:“你瞎了吧,这是打扑克。”
她不想承认刚刚自己队伍你画我猜的惨败是因为她的画技,虽然每个队员在知道正确答案后视线都会在她脸上停留一会儿,再惊异地转向她面前的画作。
这样的作品完全和她的脸不匹配!
江暻年嗤笑一声:“怎么会有两个人打扑克的。”
岁暖非常倔强地回:“两个人可以抽鬼啊!”
她几乎只会这个。
江暻年又含糊不清地笑了声。
岁暖气闷,路过垃圾桶正要把手里的纸扔进去,旁边的江暻年却长臂一伸,动作利落地抢了过来。
他把纸叠好塞进自己口袋:“第一次见你画画,收藏了。”
岁暖瞠目结舌:“有病吧你!”
她想抢回来,她已经可以想象到江暻年很多年后还会抓着她的黑历史嘲笑,江暻年眼疾手快地挡下她的手。
岁暖锲而不舍。
两人一路打闹到出了电梯,岁暖跟着他到他房间门口。
江暻年推她的胳膊示意休战:“我先拿房卡。”
岁暖不:“还我——”
她的手又要不听话地伸到他身上摸索。不久前喝的利口酒在某个瞬间从胃燎到心口,像是要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蒸腾出来。
“你是真的——”江暻年声音顿了下,语气似笑非笑,用一只手就扣住了岁暖两只纤细的手腕,按在冰凉的门板上,“消停会儿吧。我先开门。”
岁暖徒劳地挣了一下。
然而江暻年劲瘦的小臂依旧是肌肉没怎么发力的状态,几乎是很轻松就用一只手压制住她的动作。
她继续用力挣扎到足以意识到两人天差地别的力量差距之前,不远处传来了门打开的声音。
一个年轻女生穿着高跟鞋走出来,视线投向他们的方向。
岁暖一悚,想象到现在的画面有多么不忍直视,飞快地转过头把脸藏进了江暻年的怀里,脸颊蹭过他的胸膛,非常小声地尖叫:“她要是认出我是谁我就杀了你江暻年——”
“滴”一声过后,是门锁打开的咔嗒声。
江暻年攥着她的手腕用力往前拽了一把,她踉跄地跌进房间,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光线。
一室黑暗中,寂静得只听到耳畔清晰的呼吸声。
视觉以外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白葡萄与朗姆的醇香拂过鼻尖,像夏夜的风,浅淡又薰热。
岁暖这时才确信他喝了酒。
在丝丝缕缕的甜味像网一样将她笼罩之前,房卡插入取电开关,明亮的光倾泄下来,将混杂的气息冲散。
岁暖咽了下发干的舌尖,再次伸手:“还我。”
江暻年侧过脸睨她,几秒后有些无可奈何地拿出那张纸,飞速地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接着把纸在她面前一横一竖撕成四片,丢进门口的垃圾桶里:“替你扔了,满意了没?”
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岁暖怔着没反应过来。
话未说出口,江暻年已经闪身进了旁边的洗手间,门在她眼前有些用力地合上。
“不是吧你喝了多少要这么急……”岁暖泄愤似的拍了一下门,“把照片删掉!”
门内毫无回应。
岁暖无聊地垂头看向垃圾桶里的碎片,下面还有一团皱巴巴灰扑扑的布料。
她打量着上面被划破的痕迹和泥土的印子,然后蹲下身,有些嫌弃地用指尖捏起一个小角提起来。
汪葭说江暻年穿的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肯定就是这个。
他拍下了她的黑历史,她怎么说也要扳回一城。
等江暻年出来她就用最快的速度套在他头上给他拍张照片,还要发朋友圈注明:“江暻年野人限定版”。
岁暖满意地看着手里的衣服,想象着江暻年穿这件衣服时的样子,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手腕转了一下,她看到衣服的背面。
上面有一小片隐在污迹里、不太明显的暗红色痕迹。
她认真地盯了一会儿,确认就是她想的那个以后,看向不声不响的洗手间,气纠纠地走过去,用力拍门:“江暻年,你掉进厕所啦?”
“你急回你房间。”疏淡的声音隔着门模糊地传过来。
“我又不是你!”岁暖差点被转移话题,但她很快就找回了兴师问罪的状态,“你去爬山是不是又把自己搞受伤了,上次的伤好了吗你就去!”
里面没有回复,岁暖又要拍门,门却一把从里面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