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大一新生, 也没听唐简说过他们是同学，那只能是一同上课的大二动力工程专业的了。
啧。
夏篱正想着怎么这么倒霉跟他一起上课时人刚好走到陆子航跟前, 对方很巧的一个目光瞥过来，两人顿时四目相对。
“……”
“……”
陆子航嘴里的车轱辘话因为这个插曲顿了一顿, 随即瞬间移开了视线——如果夏篱没看错的话，他确实是非常没有风度的白了她一眼。
“……”
好赌不服输还没有风度，总结下来就是：人品不行。
夏篱哪能吃下这个亏，管他能不能看见呢, 就算她人已经走过去也得还他个超级无敌大白眼。
踏入车间，机油与冷铁的气味更加清晰可闻。
日光灯从巨大的顶棚射下来，将一排排锃亮的车床镀上一层冷白的光。
二楼一圈全封闭式的玻璃隔挡可以将楼下操作车床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每隔几米玻璃隔挡的上方都有一台五六十寸的液晶屏幕，也可以将车床细节放大的很清晰。
十分钟后，楼下分别穿上白色隔尘服的大二生十几个人为一个小组从门后鱼贯而入，不过奇怪的是，每组里同样都有一个人并不是穿得白色隔尘服，而是正规的铁灰色车间工装服、同色车间帽和黑色的工装靴。
因为戴着帽子，他们在二楼甚至看不到那几个人的脸。但夏篱依然轻易认出第一队里穿铁灰色工装服的人——唐简。
夏篱不知为何，看着正逆着顶棚投下的冷白灯光走向第一台车床操作区的唐简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或是别扭。
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两人虽然从小一块长大，除了去年他来北城读大学这一年，他们几乎从没分开生活过……但大多时候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机会站在同一个“阵营”里。
以往更多的情形是他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像是她追着他参加各种比赛拿各种奖——像是恨不能他吃两碗饭她都想吃下四碗压下他一头……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其实一直是站在对立那一面的。
“靠……第一队那个穿工服的谁……哥们儿来上课的还是来走T台的……”
“个子高果然占便宜，简直鹤立鸡群，这他妈也太打击人了。”
“我去，我出生时也打算长这么长的腿来着……世间不公世间不公……”
夏篱：“…………”
个子高果然遭人恨，这么想的原来不止她一个人。
而不得不说的是，身姿挺拔如松，近190的身高让唐简在人群里确实显得格外突出。
铁灰色工装裤裹着两条笔直修长的腿，随着动作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工装靴踏在水泥地面上的声响穿过头顶音箱传到众人的耳朵里清脆利落，仿佛每一步都精准丈量过距离一样。
此时袖口被他卷至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紧实有力，腕骨处凸起的青筋撑着那条色泽如新的红绳随着他抬手指挥小组成员各就各位的动作而微微起伏。
——可你们戴着情侣红绳欸。
莫名其妙地，夏篱耳边突然响起乐苗和辛恬同样质疑过她的这句话。
她本能地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那条一模一样的。
这样相同的东西，自小到大她和唐简其实有很多。
爸妈和干爸干妈他们小到零食衣服，大到房子车子，甚至于从幼儿园开始每年给他们存的一笔教育基金，他们都是一模一样的。
但这些东西也同样都有哥哥的一份。
所以对于夏篱来说，她和唐简拥有的所有相同的东西，除了父母长辈们给她的爱，她从没想过会有什么其他的意义。
她相信唐简也是这样。
所以乐苗和辛恬的话才会让她觉得那么意外。
刺啦——
突如其来的电流声打断了夏篱的游思。
短暂噪音过后，头顶音箱传来指导老师因为感冒而带着鼻音的沙哑嗓音。
“今天实操内容是阶梯轴加工。大二的学长学姐每组会有一名代表示范操作，大一新生观摩。重点内容我会提醒，做好笔记，下节课抽查。”说完，他话头又转向操作台的大二生，“操作间各组之间注意配合，车削精度误差超过0.02mm的小组除了全员加训还要把我上节课说到的所有操作要点，听好了，是所有、要点，抄五十遍给我。”
音落操作间里顿时一片低低议论的哀嚎，连二楼观察台上也出现了几声倒抽气——显然没想到读了大学还有“体罚”这一说。
然而音箱里指导老师的声音却是完全不为所动，沙哑却冷漠道：“别‘嗷’。大一的也别庆幸，他们的今天就是你们明年的今天。你们要是觉得我这是在‘体罚’你们，无论是匿名投诉还是发网上曝光，这事也都没二话。”
“你们该庆幸我心慈手软没让你们直接写一百遍再给我。”
“……”
“你们记住，”可能是因为嗓子不舒服，他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所有人记住：你们今天车削的每一个阶梯轴，将来都可能成为我们祖国战鹰的脊梁，所以在航空人的刻度盘上，没有‘差不多’，只有‘绝对精确’！听明白的举手。”
“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
操作间里除了有手此起彼伏的举起来，还有震耳欲聋的回答声。
“嗬。”音箱里的声音终于隐约带了一丝笑意，“果然是人多力量大，耳膜都要给我震破了。”
“余老师！我们也都明、白、了！”
短暂的安静后，二楼观察台里蓦地又出现一道清亮也铿锵的女声。
夏篱这声完全是被刚刚音箱里余兵最后那句话和一楼学长学姐们的“热情”给感染到了，喊出这句话时，她没想那么多——直到发现除了几台机器的嗡鸣声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仿佛绕梁般地响彻在整个训练中心里时，她颊边才顿觉一阵的发烫。可即便如此，在周遭此伏彼起或许并无恶意的笑声里，她下巴仍微微地扬起，目光殷切地看向楼下指导台的方向。
“刚说话的女生是哪位？”音箱里余兵问道。
几乎在唐简于二楼零散一圈的几十个人里瞬间锁定夏篱位置的一瞬，场馆里回荡起她的回答声：“……25级飞行器设计与工程，夏篱。”
“好，夏篱。”余兵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略微带笑的声音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I’ll always have my eyes on you.”
方才有些紧张的气氛略微松弛下来。
少顷，余兵又道：“最后一句——”
“大一的这应该是你们上我的第一节 课，我就再多啰嗦一句。在场的各位我相信你们之所以现在站在这里，一定是因为心中都有一个航空梦。所以无论是谁，未来都有可能成为一名航空人。你也许一生都无法让所有人认得你，但我会记得。所以我希望在座的各位可以像今天的夏篱同学一样，努力给自己机会，也努力地给我一个机会。”
穿云裂石的掌声，仿佛直击人心最深处。
紧接着，余兵没再说其他，宣布示范操作正式开始。
当一楼操作间的所有人开始动作时，夏篱下意识将目光落在视觉最清晰、对于楼上所有大一新生而言也视角最清楚的第一台机器上。
数控系统启动的嗡鸣声将观察台上所有人的专注力拽了过去。
唐简将防护面罩口下的瞬间，整个人气场骤变。
他侧脸被高处的射灯镀上一层冷光，眉骨投下的阴影让本就深邃的眉眼更显凌厉。鼻梁高挺如刀削，下颌线紧绷时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峻。
液晶屏幕上被放大的细节镜头里，他接过搭档递过去的45号钢胚料放好。指节分明的手掌覆上操纵杆，腕骨凸起，青筋流畅。
那双手此刻正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在控制面板上游弋，调试参数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机床是他肢体的延伸而不只是台冷冰冰的机器。
当第一簇铁屑如金色瀑布般从刀尖倾泻时，夏篱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被老师安排在第一队——唐简操控车刀的手法近乎艺术——每次进刀都精准卡在机床共振频率的临界点，切削参数随着材料硬度变化实时调整，仿佛连冷却液喷洒的角度都经过精心计算一样。
“注意看参数面板的扭矩数值，”头顶音箱传来余兵的声音，“车削铝合金时转速不能超过1200rpm，否则工件直接报废。”
“很好，进给量0.2mm，吃刀量别贪多。”
夏篱无法不注意到指导老师说这几句时，数据应该都是看着第一台机器的数值来教给的。
当第一台机器的铣刀嗡鸣着在铝件表面划出完美螺旋线时，余兵的声音再次透露着满意的音色响起：“记住，M03主轴正转，M04主轴反转。所以每次给刀前都要想想你脖子上那颗脑袋的正反，它一定也不想被铣成麻花吧？所以一定记得先确认旋转方向再给刀。”
严肃又活泼，是迄今为止夏篱对余兵最直观的印象。
然而就在她正因为他这另类又惊悚的比喻而有些啼笑皆非时，头顶上陡然传来一声厉喝：“退刀！第一队退刀！”
观察台上所有大一新生被这声厉喝给吓了一跳，仿佛上课打瞌睡时突被惊醒般，下意识身子前倾，聚目往第一队的方向望去。
夏篱抬头眯眼猛盯面前的液晶屏幕，这才发现唐简的搭档错把粗车当成精车——大直径粗车阶段和小直径时精车阶段切削量差别大，并不能一概而论——眼看就要过切——千钧一发之际，唐简左手闪电般拍下急停，右手已经拎起搭档将他拽离开飞溅的铁屑。
被强制制动的卡盘发出刺耳摩擦声，半成品零件在惯性的作用下仍在微微震颤——即使仍有机器在嗡鸣运行，夏篱却觉得这一刻实训室里落针可闻。
那短短的一瞬间，连她都在为之可惜时，却见屏幕上，唐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拍了下满脸内疚和慌乱的搭档的肩膀，边走向控制面板，边道：“没关系。我们有余量，现在改程序来得及。”
重新启动的车床奏出不同先前的韵律。
下一瞬，在所有人——包括指导台上的余兵在内的所有人意料之外地——唐简指尖开始在控制面板上快速跳动——他竟然放弃了自动编程，直接现场手动输入G代码！
“对不起，我太冒进了，没控制好——”屏幕上那男生扯了扯头上白色防护服帽，内疚地简直都快哭出来了。
他可不想真的当让他们组十几个人一起罚抄五十遍的罪人，那太丢人了。
在男生说完这句话时，唐简那在屏幕上翻飞跳跃的修长手指不知为何停顿了一刹，但那停顿极其细微，所有人都没察觉，只有夏篱捕捉到了——即便她并不清楚当时的他在想些什么。
……
最后一刀完成时，唐简举起零件对着光源旋转，阶梯轴表面呈现出清晰明了的螺旋状的金相纹理。
他不仅当场改写了车削参数。
而且成功了。
当夏篱无意识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时，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心口被这口气堵的直发疼。
“看来大家为了不抄五十遍都很努力啊。”
一一检查完所有组的成品，余兵声音听着还是挺满意的。
而当他走回来路过第一组时，夏篱注意到余兵视线虽然没看唐简却抬高手在他肩膀上意味深长地重重拍了一下。
夏篱知道那一拍，是欣赏也是欣慰。
只是让她奇怪的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她竟然对此没有丝毫不服气甚至“嫉恨”的感觉。
夏篱耳膜鼓动——就觉得今天这所有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而直到屏幕上将每组示范生一个个放大时，夏篱才注意到仅和唐简组隔着两台机器的第四组的示范生……竟然就是陆子航。
甚至屏幕上显示的各组数据里，他们的车削数据跟唐简他们组还是最接近的一个。
数值只差了0.003m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