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简注意到夏篱看了自己一眼,才又低头瞧着乔玵道,“……还不是。反正现在不是……以后,以后我也不确定吧。”
夏篱的这个回答明显让才刚满七岁的小女孩不太能消化的了,小姑娘皱巴着一张脸,挠了挠头,“好难啊。”
海风吹过来突然有点冷。
回到温暖明亮的玻璃阳光房,长辈们的茶话会果然还在继续。
众人目光从两个大的脸上扫了一圈,外婆先笑着跟乔玵招了招手。她搂住独自开朗的小姑娘,才看着夏篱笑着问了句,“怎么样?顺利吗?”
夏篱也重新窝回沙发上,端着已经凉透了的花茶喝前看着外婆点点头,“挺好的。”
话题很快就围绕着明天的流程、晚餐菜单和布置细节展开。
几点去机场接机、谁负责引导夏引之“意外”发现包厢、“惊喜”揭晓后又如何转移场地正式庆祝,还有焰火表演的时间点……每个细节都被大家反复推敲,力求完美。
夏篱听着大家热烈的讨论,心思却有些飘远。
她无意识地看着唐简偶尔插话补充细节,看着他被小叔调侃时边嘶声边反击……高铁上他那番关于“疏远”貌似还挺真情实感的剖白,还有在“包厢”里,那个她差点儿就错认的眼神,都像蒙太奇般在脑海中交错闪现。
最后,她注意力甚至落在他那身白色机车服上。此时外套拉链敞开,露出里面简单的T恤,他浑身放松地瘫在懒人沙发里,看着真是好长的一条……
毫无征兆地,原本正和老哥不知在低声说着什么的唐简仿佛察觉到什么似的,猛地转头,跟斜对面的来不及收回目光的夏篱四目相对。
这时候再转开视线就更奇怪了,夏篱想。
所以她硬是让自己撑着和他大眼瞪小眼。
还好唐简并没坚持太久就移开了视线,夏篱忙低头眨了好几下都快瞪出来眼泪的眼。
咻——
翻扣在大腿上的手机响了声。
夏篱下意识又抬头看了眼唐简,才拿起手机打开微信。
唐简:这次被我逮到了吧,你先看的我。
第29章
隔天甘棠的天空澄澈如洗, 阳光带着南方特有的暖意,慷慨地洒在棠园的花木上,蒸腾起混合着泥土与海风的温润气息。
空气中弥漫的气氛紧张又兴奋。
夏篱的心跳从午后就没平复过, 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
她反复检查了藏在“包厢”篱的星空投影仪,确保万无一失。乔玵更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 小脸绷得紧紧的,仿佛肩负着天大的使命。
下午四点,一切准备妥当后,忙里偷闲的夏篱正被乔玵缠着在阳光房门前的空地上表演滑板炫技时,两辆车子先后驶近。
前面由雷砚开车载着的是他的父亲雷镜和母亲夏引之。
雷镜身形挺拔, 气质沉稳儒雅, 他脸上并没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 成熟俊朗, 看向妻子和女儿的目光永远包容温柔。夏引之笑容明媚,尤其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和夏篱三四分相像的眉眼间依旧有着少女般的灵动, 只是那份灵动下沉淀着时光赋予的从容与坚韧。
紧跟着后面唐简开的那辆车下来的,是他的父母——唐峥和云昭昭。
唐峥穿着便装,身姿如松柏般笔挺, 眉宇间自带着几分军人的硬朗和威严,但看向众人是, 眼神本能地柔和。云昭昭与月余前看到的也并没差别,眉眼间带着与夏引之相似的灵动, 久违又难得的相聚让她自上了车唇边的笑容就没停下过。
“妈咪!老爸!”没等刚下车的夏引之站稳脚,夏篱就迫不及待地朝她扑了过去,用力抱了抱,又转身抱住父亲。
雷镜弯腰搂住小女儿笑着揉揉她的头发。
乔玵有样学样, 甚至在踮脚抱完夏引之后,就仿佛幼时的夏篱附体似的,跟个小松鼠一样攀着雷镜直接爬到了他身上,然后坐在无比配合自己的姑父小臂上,兴奋地高举双手“哇哇”两声。
一旁的李恩一脸头痛地看着自己女儿这么“没大没小”,想上前阻止,哪知还没走两步,就被自己丈夫乔桥给一把揽了回来。只见他无所谓地睨了雷镜一眼,阴阳怪气地说了句,“玵玵又没多重,他那一身肌肉白练的啊,玵玵喜欢就让他抱一会呗。”
李恩:“……”
那也不是不行,但你能不能别这么大酸味啊?
这边小插曲的同时,夏篱也已经跟自己干爸干妈打完了招呼。加上闻声从屋里出来的众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先回了玻璃阳光房里。
因为这次生日宴和纪念日的庆祝他们都是瞒着夏引之来的,所以为了不让她察觉,庄园里除了“包厢”和晚上跑马场尽头临海的草坪上搭建的烧烤派对,其他地方他们并没做多少改变。
虽然许久未见让他们仿佛有了说不完的话和分享不完的事情,然而没过多久,敏感如夏引之还是隐隐约约察觉出来几分不对劲,但具体的她又说不太上来。
只是眼看着时间都过了五点半,他们竟然都没人提起吃晚饭的事,这让她觉得奇怪——这时候没佣人来准备晚餐,那就意味着今天相聚的第一顿晚餐他们是要自己动手的,可为什么没动静呢?夏引之又等了会,最后实在忍不住,她揉着空荡荡的肚子,老实地问起什么时候准备晚餐,她好饿啊。
众人默契地对视一眼,心道你可算是提起来这个了。
雷霆跟乔巍然使了个颜色,先站起身,嘴里一边充满感叹“时间飞逝”都忘了注意已经这么晚了,一边拽着他们这老一辈里的大厨——宋欧阳,起身就往厨房走,“食材都是现成准备好的,快的很,你外公分分钟做好!”
宋欧阳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被两个老不正经的好友扯着走,得亏他从小就不是那种外露的性子,对此也只是笑着摇摇头,路过夏引之坐着的沙发时,掌心贴在自己女儿头顶,轻揉了一把。
夏引之想起身去帮忙,可怀里还坐着小人儿乔玵。
她捏捏乔玵肉肉的小脸蛋,“玵玵先起来让姑父抱会好不好,姑姑去厨房帮外公他们。”
小机灵乔玵谨记被长辈们耳提面命交代的“重任”,闻言是乖巧地从姑姑怀里站了起来,哪知下一秒她却是晃着夏引之的手撒娇道,“姑姑陪我去玩会游戏吧好吗好吗?”
夏引之:“……”
方才那种仿佛哪里不太对劲的感觉又重新涌了上来——玵玵虽然调皮,但并不会“不懂事”,照往常在她说了要去帮忙的情况下,她远不会跟自己提出要陪她去玩游戏的要求。
夏篱似乎一眼看出来母亲的疑惑,忙在这时候道,“玵玵,要不姐姐陪你去吧,姑姑刚回来,肯定很累的。”
李恩闻言也走过来,想把自己女儿紧握着夏引之的手拽开,“妈妈和姐姐陪你去,让姑姑好好休息休息。”
而让夏引之瞬间打消疑虑意识到自己想多了的是,乔玵在听到姐姐和妈妈的话后并没再试着撒娇耍赖地非要她陪着去不可,而是满脸失落和听话地点了点头,松开了她的手。
夏引之哪能看得下去小人儿脸上露出如此令人心疼的神情,忙道,“我也没那么累,哪能玩一会儿游戏的力气都没有呢!”
这时候雷镜才适时拉着她从身边站了起来,“玵玵许久没见你肯定想的紧,阿引你就跟阿篱和小恩陪着她去玩会,我跟阿砚阿简去帮爸他们就行了。”
这安排确实没什么毛病,毕竟在他们家里,三代下来厨房的事确实他们男的更擅长些。因此夏引之也没再说什么,跟几位长辈招呼了声,四个人就往他们常去的那间游戏房走了。
而夏引之没想到的是,在她们出门走了刚不到二十米,余下十个人就跟十个狗仔似的悄默声地跟在了她们身后。也得亏棠园虽然面积大,却是他们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家,各自找掩体还挺驾轻就熟的。
当然,最主要的是,就算夏引之是个十三四岁就念了大学少年班的天才少女,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在自己家里被自己一家人“跟踪”啊。
所以他们后面这波人可以说是一路顺利地来到了直线距离阳光房一百来米的这间小游戏室附近。
前面说说笑笑的四人除了夏引之外其他三个在走到游戏房门外时默契地都落后了一步,夏引之毫无察觉,边上台阶边回头跟她们继续说话,随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夏篱落在自己母亲身后两步屏住了呼吸,就连父亲什么时候闪现道自己身侧都不知道,直到他无声用力抱了抱她的肩膀她才慢半拍的回过神来,看了眼面前连背影都透露着僵硬的母亲,她不安地抬头看父亲。
雷镜隔着镜片给了她一个安抚温柔的笑,飞快地在她发顶亲了亲,然后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的妻子身后。
父亲的身形太过挺拔高大,一个人几乎就堵住了整个门,夏篱本能地想要往后退一个台阶给父母多留出一点空间——免得母亲真的承受不住冲出来时撞到父亲,那他们可能就真的要变成叠叠乐了。
然而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担忧,夏篱下台阶的腿蓦地一软,脚像是踩到了棉花上,下一瞬,身子跌进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紫黑檀木的香味是熟悉的,却不知为何让她有一瞬的失落。但对母亲反应的忧虑瞬间取代了那一闪而过的想法。
而雷砚仿佛也设身处地地能感受到妹妹的惶惶不安——因为这个可以说是“以毒攻毒”的想法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甚至他觉得父亲曾经也一定在某个瞬间亦有过这个想法,只是他们最后都因为这个极端想法可能会导致的对立结果而放弃了。
显然妹妹比他们更勇敢也更果敢。
但她毕竟也才十九岁,她如此的爱自己的母亲,又怎么会想要她因为一次自己的尝试和失误而伤了她的心呢。
雷砚在扶着夏篱站稳后却并没松开她,仍旧紧紧抱着妹妹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也支撑着自己。
因为对夏引之的担忧,没人注意到跟雷砚一人之隔的唐简,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他怀里强忍着焦急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父亲背影的夏篱,满眼担忧。
而“包厢”里的夏引之,脸上的笑容在看清门内景象的瞬间就凝固住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熟悉地、刻入骨髓的布局——圆桌、靠墙的矮几、甚至连墙纸那充满年代感的花纹……都和她十四岁生日那晚噩梦发生的包厢是如此的相似的惊人。记忆如潮水般清晰又决绝地自她始终压抑、逃避的脑海深处翻涌而来,巨大的恐惧、愤怒和那几乎就要溺毙的痛苦,瞬间淹没了她。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想尖叫想骂人,却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急促地呼吸着、喉咙像被人用力捏着一样一阵阵地发痛。隔着时空,她仿佛又听见花瓶砸在雷镜背后那闷重可怖的声音,撞得她的心都跟着重重一震。
那些摔落在她脚边的碎瓷片飞溅起来划伤了她的手,血一滴、两滴——仿佛永无止境地掉落,慢慢堆成了一滩,却不是她的……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了眼前的一切,仿佛已经分不清曾经现在的,嘴里叫喊着那声儿时她常唤的那声“阿镜哥哥”满脸是泪的猛提一口滞得她心口发疼的气,转身就要往外跑——下一瞬,她结结实实撞进早等在自己身后的雷镜怀里。
雷镜用了全身力气拥抱住神情已然恍惚,只嘴里一遍遍叫着他们二人之间那独一无二、亲昵又专属于他对她一人称呼的妻子。
听她发泄般地大哭着,疼她的疼,痛她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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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鞠躬。
第30章
雷镜的怀抱是夏引之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实与安全。
他坚实的臂膀仿佛一道隔绝惊涛骇浪的堤坝, 将她从汹涌的回忆漩涡中紧紧地锚定在当下。
她埋首在他胸前,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数十年间对她来说如此清晰的回忆已然足够折磨,却依然不敌万分之一方才一眼看到那场景时的冲击大。
那个曾经让他们饱受分别五年之苦的, 甚至差点让他们天人永隔的夜晚,那声带着稚嫩依赖的“阿镜哥哥”, 穿越了漫长而沉重的时光,此刻喊出来,是求救,也是确认——确认他还在,确认他安然无恙地抱着她。
夏引之用坚强开朗伪装起来的“释怀”, 在这一刻功亏一篑。她早已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了什么而站在这里, 甚至不记得自己已然距离那个十四岁的夜晚已经过去了好多好多年, 被她强行压抑着的恐惧、后怕和深入骨髓的痛苦都化作滚烫的泪水, 瞬间浸透了雷镜胸前的衣料。
雷镜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能抚平灵魂褶皱的力量,一遍遍在她的耳边重复着什么。仍留在门外的夏篱虽然听不清楚, 却能看到父亲修长温暖的手掌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道。
在场的十多个人里,除了夏篱他们四个小辈和唐简父母之外, 余下就连当时才七岁的乔桥都是亲眼见证过那天的混乱咒骂和血腥的。
那天的意外对于他们当时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场致命的打击。
徐静宜和夏天各自埋在自己丈夫胸前,因为记起儿子和视为亲儿子疼的雷镜奋不顾身护夏引之周全的场景而低声抽泣, 索桃亦是被丈夫乔巍然抱在怀里哭得泣不成声,连一向吊儿郎当没个成形的乔桥眼眶都红了……只是他和自己母亲一样, 眼里除了有对夏引之的心疼外还有无法错认的愧疚。
因为造成那场意外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些和他们拥有直系血缘原本应该是他们至亲的“亲人”。
而云昭昭和唐峥虽然并没亲眼目睹过那场事故,却亲眼见证过短短五年的时间,夏引之从一个活泼可爱的小话唠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甚至连话都不爱说的人。
门外,夏篱曾想到可能会看到母亲崩溃的模样, 但此时真的看到了,巨大的自责还是几近将她淹没。尤其身边长辈们同样无尽的悲伤,更是让她的心都快碎掉了。
雷砚的手臂有力地支撑在她肩膀两侧,唐简站在他们稍后半步,目光紧紧锁在夏篱苍白的侧脸上,喉结滚动,却无法再上前一步。
乔玵乖巧地贴在妈妈身边,大人们的悲伤她其实并不太能感受得懂,只是看着他们伤心,她自然而然地就会觉得很伤心。此时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蓄满了泪,但她总在它们流下来的那一刹就抬手用手背抹掉了。
姑父头上有三条被头发覆盖着的狰狞的伤疤,在她好奇问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像其他有的大人一样要不敷衍她没事,要不会斥责她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而是认真告诉她那是被东西砸伤做手术而留下来的。
只不过当时姑父并没告诉她害他受伤让他从鬼门关走过好几遭的始作俑者是谁,但慢慢后来,通过大人们偶尔闲聊时随口难免会提及的一两句,她猜到了。
……
时间在凝重的空气中缓缓流淌。